作者:我想吃肉
他还记着“坑”。郑熹当年离开大理寺,那坑挖得是真得狠,弄得窦大理上任之后一年多没缓过手来干多少正经事,净跟着郑熹留下的坑较劲了。
祝缨动身前就将福禄县的事儿安排妥当了,也不着急回去,冷云让她帮着薛、董等人调档、核查办交割之类她都耐心地照办。
冷云一天到晚除了休养,就是问每天的进度,终于,祝缨等人来向他汇报。
冷云问道:“如何?”
薛、董都说:“鲁刺史是个能人。”
董先生道:“观钱粮账目及仓储之类,似乎并无大碍。自去年末至今年初,本州没有主官,底下人难免做些花账,时日既短,在下也能给它查出来,并不麻烦。”
薛先生也说:“政令畅通。”他看了一眼祝缨,只有这一位那里不太通,但是祝缨自己通。所以整体是很好的!从往来文书来看,各地的地方官也都还算可用,回报的事情也以实务为主,并没有太多虚言。鲁刺史还不时出巡,亲自过问一下农桑,又定下一年两次召下属汇报的规定,怎么看都是个能干的好人。
难怪鲁刺史升到一个富裕的上州做刺史去了!
鲁刺史留给冷云的,不能说是坑,更不是烂摊子,完全是一手好牌!
鲁刺史在外任上于钱财上的收获颇丰,但是府库却是充盈的,欠朝廷钱粮的地方也不多——福禄县还自己跟朝廷清账了。他没有将地皮刮得太狠,弄成民怨沸腾。在任几年百姓虽不能说如何富足,人口也没有减少,甚至还略有增长,可见没有太多的人逃亡也没有大片地冻饿死人。连陈年的烂账都很少,有一些稍糊涂点的,也都问题不大。
州城算富,偏僻县很穷,可也不能怪他,地方太偏了,是老天爷不赏饭,不是鲁刺史不努力。
学校也办着,学生足额满员,时不时能往京城送俩人才。
冷云道:“咦?你怎么说会有坑呢?是我运气好?不用填前任的坑了?”
你的后任一定不这么想!祝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说:“总觉得哪里不对。”
冷云瞪大了眼睛看着祝缨:“怎么说?”
祝缨眉头微皱,继而打开,她知道坑在哪里了!
薛先生一直留意她的表情,问道:“怎么?”
祝缨摇摇头:“不在明处,而在暗处。”
冷云道:“说人话。”
祝缨道:“大人,下官留给大理寺的摊子,好不好?”
“挺好啊!”
祝缨心道:屁哩!我留个好摊子,老左和苏匡也得能撑得起来呀!老左撑不起来,苏匡就趁隙而入。苏匡有小心思,就把自己折进去。鲁刺史留的是钱粮人口,这没错,也与大理寺不同,不是官府亲自弄买卖。鲁刺史最大的一笔“遗产”,是给本州立了规矩。
所有的官员,除了祝缨这个例外,无不服服帖帖,是龙盘着是虎卧着。本州官员并非全都是干练之人,但是没有完全的贪暴、愚蠢之人,那样的人都被鲁刺史踢走了。留下的最次一等是些混日子的,能力有限,但胜在听话。鲁刺史能干,能给都安排好了,他们只要照着吩咐执行,效果也是不错的。至于举一反三机灵应变的,鲁刺史也都给拿捏了。
冷云没这个本事!冷云既没能力细致地安排庶务,也没太多的手腕去“收伏”所有的属官听话。现在还行,鲁刺史余威尚在,等到大家摸清了冷云不是个爱管事的人之后,你再看。这可都是经鲁刺史筛选留下来的“能人”,一旦上官压不住他们……
祝缨委婉地道:“大人,春耕的事儿,鲁大人当年是会亲自安排的,您要怎么安排?”现刨数目吗?
冷云道:“他娘的!原来坑在这里!这还不如填钱呢!这是要把我埋进去啊!”
他的习惯,愁绪来得快、散得也快,他很放心地放权下去:“你们拟个章程来,不是说春耕就快来不及了么?要快!不能耽误了收成!”
董先生委婉地道:“也不至于少太多,只要税照收,朝廷上也不会追究。本州离京城远,消息过不去,朝廷不会知道的。您初来,难免有点手生。明年就好了,百姓依旧过活。”
冷云摇头道:“那怎么成!对了,宿麦!哦,怪不得要少报一点收成,不错,种了麦子之后也不要马上多收税。”
祝缨心道:算了,还是再给他搭一把手吧。
她道:“本州官员都还算尽职,您先别急,咱们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让各官员尽快回去安排就好。有些府县已自行安排了,只要将还没动手的那些安排好就得,他们都是鲁刺史手里熬出来的人,办事还算可靠。”
冷云道:“好!你们拟章程,我用印!”
祝缨又在刺史府里多留了数日,她是亲民官,安排春耕更是不在话下。只要不去安排“县衙做保租耕牛”这样比较复杂的事情,普通的春耕很快便拟定了。
冷云将公文发出才长出一口气,摸着尖了的下巴说:“主政一方,竟是这般的辛苦啊!三郎这回出了大力了,你要我怎么谢你?”
祝缨道:“大人说笑了,下官本份,何谈一个谢字?”
“不爱听!又没外人,什么下官、大人的?客气什么的?”
祝缨道:“那可不行,大人如今是一方主政,要有威仪,不能跟以前那样谈笑了。”
“又没外人!你就是,小小年纪就跟郑七学着,不好。老了可怎么办哦!”
“我才不是学他呢,”祝缨说,“也学不来呀。他都不开口骂人的,我可忍不了。”
冷云哈哈大笑。
眼前一件大事过去了,他的心情又轻松了起来,命人取了从京城捎带的许多东西,连同张仙姑等人都有份儿。冷云道:“我还怪想你爹娘的。”他们也见过,张仙姑、祝大在京城时还有些质朴懵懂,正与冷云一个万事不过心的人能说上几句话。
祝缨道:“下回下官叙职,带他们来拜见大人。”
“好,哎,怎么又客气上了?”
“先练练舌头,别在外人面前顺出来。对了,大人,我看大人随从里既无本地人氏,也没有会土话方言的?”
薛先生扼腕:“是呢,倒忘了还有这一条。”
冷云道:“怕什么?又不与他们一处玩。”
祝缨道:“至少要能听得懂,我不但能听懂,还会土话骂人呢。大人还是学些方言土语更方便。”
冷云摆手道:“不用了,我最烦上学了。”他打定了主意,“亲民”千头百绪的,他是真的做不好,就怕做坏了缺德。索性不做。他会官话就行了。
这也合了祝缨的想法,她一个小县令也主持不了这么大的刺史府,薛、董都是能干事的人,只要冷云“垂拱”做主官,她能回去折腾自己一摊子事儿就成了!现在的刺史连同幕僚加起来也没鲁刺史能干,但是能“守成”就行。
她最后向冷云又提了个要求:“想弄个同乡会馆,方便卖个橘子。我种出不错的橘子了,回去叫他们送些来。”
冷云笑道:“哟,不错么,这时节还有橘子?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去吧,会馆又不是什么官署,你建就是了。”
祝缨这才从刺史府辞出,准备回福禄县。薛先生觑个空儿追了出来:“三郎,且慢走!”
祝缨站住了:“先生,怎么了?”
薛先生道:“三郎,先生要建会馆,可否择些通官话的当地人?”
“不愧是先生!”
“唉,方言土语还是要会的。自己学不会,也要有些可信的人通译。”
祝缨道:“我将从京城带来的人派一个过来吧。”
“有劳。”
…………
祝缨这回离开福禄县时间稍长,县里人却不担心。
张仙姑和祝大说起冷云,都说:“哎哟,这下好日子要来了!”
小吴愁着自己的地位或许要被项家兄妹挤占,却又觉得祝缨一旦好了,自己也能跟着好起来,又有些开心。
他们都笑着迎接祝缨回来,祝缨脸上也不露出来,回来问一问积压的政务,便回到后衙。
张仙姑还是笑,一面说:“怎么又瘦了点儿?你又琢磨什么点子了?”
祝缨道:“别太高兴啦。”
张仙姑道:“冷大人还能为难你?”
祝大耳朵一尖:“不能够吧?”
“在京城他是少卿,也不是主官,主、副,差的可不止是一点品级呵!心不一样了。一直当媳妇的,婆婆再疼也是媳妇。分家了,自己做主了,能一样么?过阵儿咱们都去州城再逛逛,爹娘可要留点儿神,当他与郑大人一样敬重才好呢。别看他嬉皮笑脸的就跟他胡乱开玩笑了。”
二老喜悦之情顿减,祝大喃喃地道:“到底是贵人呐!”
张仙姑道:“你看得准了?别是他没那个意思,你叫鲁大人害得疑心重了乱想他。”
祝缨摇头道:“我算命比你们俩加起来赚得都多。”
冷云,不再跟她说“孽子”了。
祝缨最恨有人想当她爹,但冷云自抬辈份硬给祝缨当“叔”的时候,是真有一点点叔字辈的担当的,可不可靠另说,确实有回护之心。
这一回,他不自称是祝缨的叔了。
如果是在大理寺,祝缨问他心里有没有数的时候,他会说:“小东西,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又或者“孽子啊!”之类,然后又笑嘻嘻地说:“我没数,你有数就行了!”
亲近仍是亲近的,却不似当年了。
祝缨看着父母由喜悦转得沉闷,情绪没有太多起伏,只是提醒自己,以后得摆正位置,更加谨慎地把这位主官糊弄好了才行。
第178章 安排
张仙姑与祝大满心欢喜的盼着冷云赴任,祝缨在福禄县里混得风生水起,两人心里却总有点儿隐蔽的担忧。
祝缨向来更爱筹划“将来”,张仙姑与祝大则恰恰相反,他们对未来更多的是“幻想”,盖因他们的大计划总是很难实现、老是出纰漏,便只好依靠“过去”的经验。
二人的人生中大部分的岁月是与朱家村的村民打交道,被人排挤的滋味他们从头尝到尾。鲁刺史不带祝缨玩儿了,他们骂鲁刺史之余,总是想让女儿有个同伙才能觉得胆气壮。
他们真心盼着冷云来,张仙姑准备了不少礼物,用不工整的字写了一张纸,还拉着花姐商量了好一阵儿,又埋怨祝缨:“走得也太急了,还空着手去,她小时候怪会来事儿的,怎么越大反而越回去了?”
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张仙姑兴味索然,将单子往一边一扔,赌气说:“不弄了!顶天了跟鲁大人那时候一样。”祝缨带回来的冷云的礼物她也没心情看了。如果冷云还跟以前似的,给不给她东西张仙姑都不大在乎。现在更加疏远了,给东西她也不觉得欢喜。
花姐将东西收好,取了其中几件新花式的料子、佩饰之类好给祝缨穿戴,再来劝解。
张仙姑听花姐说了“他确实是上官,初来乍到想干事,总有自己的想法”之类的话,道:“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呢?他还没为难老三呢,帮是人情、不帮是公道。是咱们自己想多了。”
她从此不再评论冷云,不过又将那张单子拿给花姐让她帮着把把关:“给上司的礼还是得送。就是鲁刺史,哪年不得送出一份儿的?他变了心,咱们更得小心伺候着了,他哪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呢?”
祝大也开始哑火,春耕还没有完全结束,不少人还在忙着,县城不如以往热闹,逛街怪没意思的。他便与侯五一处喝点小酒,互相吹吹牛。
两人郁闷了一阵儿,循着生活的习惯又接受了这个现实——冷少卿成了冷刺史,以后就是正经上司了,得跟郑大人一样的供奉着。
祝缨知道他们的变化,见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也不对他们多“开导”,事实摆在那里没什么好开导的。一家三口都默默地承受着变化,不同的是祝缨没那么多的感慨。
花姐与张仙姑敲定了最后的清单,拿过来给祝缨看:“干娘与我拟了张给冷大人的礼物单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
祝缨扫了一眼,道:“还行。”上面不但有常送的钱帛之类,还有数篓大橘。祝缨出了众重金悬赏,自然有人拿更好的橘树出来领赏。这是祝家自己留的好橘子,品相好、味道甜,难得是能保存到了现在。
官员不得自己经商,祝缨现在也没几个门人奴仆代持发财,不过在次年橘子已下市的时候确实算亮眼。单有这个作用,就很划算了。
祝缨道:“唔,我带回来些冷刺史给你们的礼物,你们也拿了裁衣裳,我看有佩饰,也挑两样喜欢的戴着,再过一个月咱们一道去刺史府拜见他。”
花姐道:“还没到六月呀,你这要用个什么名目呢?”
地方官无故不得擅离辖区,祝缨之前离开,是因为有鲁刺史的要求或者缴粮之类的公务。现在这个时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故而花姐有此一问。
祝缨道:“汇报春耕,同乡会馆。是该在州城里也开一间同乡会馆的,橘子卖到了州城里,局面才算是打开了。咱们橘子卖得贵,州城里有钱人多啊!”
花姐笑道:“还说呢,今年橘子就有些风言风语的。”她常在外面走动,也有把风吹到她这里的。无非是有邻县人冒充福禄县的橘子啦、有些人家恨橘子囤得不够多没有能赚更多啦、报怨同乡会馆只便宜了几家人家啦,等等。
这些祝缨从顾同处、张仙姑与祝大处都听到了一些,小吴、项乐兄妹也为她打听到了一些类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