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理智上这么想,思绪还是忍不住地乱飞:郑大人进宫去了?干什么去了呢?太子壮年而逝,这样的贵人不能跟福禄县的人一样这么短寿的吧?究竟有什么内情呢?
…………
再入皇城,恍如隔世,郑熹从来没有像这样深切地体会到了“世事无常”这四个字。
他的双鬓已透出一点点灰色,岁月沉淀出的一点点忧郁将整个人衬得愈发的优雅。
他拾阶而上,步入大殿之后拜见他那位舅舅。
皇帝愈发的苍老了,这让郑熹感到十分的担心,生怕下一刻这位舅舅也要“崩”了。
皇帝看着这个外甥,也生出许多的感慨,郑熹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们都因太子的死,萎顿了太多。
皇帝道:“咱们有多久没见啦?”不等郑熹回答,他又说,“他走啦,将我留下了!”
对一位老年丧子的父亲,人都应该生出许多的同情的,郑熹却死死压住了想问的话:你现在开心了?
太子生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呢?皇帝年纪越大,对太子就愈发的挑剔。
郑熹又一叩首,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哽咽道:“咱们在他身上的一片心血都空付了。你最周到,你在东宫的时候,他都是好好的,你一走,他也……我将他的身后也交给你了。”
郑熹眨了眨眼睛,皇帝道:“要用心为他筑墓。”说着,他也哽咽了。
郑熹,又被起复了。
郑熹道:“是。”
皇帝的嘴唇动了一动,又抿住了,郑熹关切地看着他,皇帝道:“你去吧。等等,先去政事堂。”
“是。”
郑熹也不知道自己给安排了个什么职位,先去政事堂也是合理。他沿着熟悉的路径,一路去了政事堂。那里,施鲲与王云鹤也在,二人仿佛也被人抽去了一丝精气神,不像往日那般成竹在胸了。
施鲲道:“来了?陛下的意思,你任礼部尚书,不过你现在第一要务是督造太子墓。”
郑熹道:“礼部?”
东宫詹事没了,做个礼部尚书对他而言算是好消息了。这里面又有许多事情,第一,丧礼可能跟礼部关系更大一点,修坟则未必;第二,礼部尚书不是钟宜么?没听说他死啊?!
王云鹤道:“他。”他指了指政事堂里另一张桌子。
郑熹道:“他终于修成正果了。”
施鲲道:“先不必管他!你过来,有事要同你讲。”
郑熹忙凑了过去,三人坐了下来,施鲲还是老一套:“天下太平,毋生事端才好!你营建太子墓不能出纰漏!太子忽然离世,御医说是中风,陛下不信,疑心有人行巫蛊之事,几兴大狱!”
郑熹心头一跳:“什么?”
王云鹤一双眼睛盯着他:“怎么?难道你要说有巫蛊?”
郑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二位没有一个想从“巫蛊”上做文章的,也不想别人拿这个话题生出是非来。遭逢一个皇帝的晚年,理智的人都不应该让他兴起这样一场祸患,谁也不知道起了个头之后事情会如何的发展。
郑熹道:“殿下先是昏迷,摇之不醒,药石无效,这……”他没有隐瞒自己仍然能够得知东宫消息的事实。太子这次就很奇怪,突然一头栽倒,躺着不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这么死了。
不能怪皇帝怀疑的,他都有点怀疑了。
王云鹤道:“殿下当然不能是被诅咒身亡的,圣天子有神明护身,天子之子亦当如此。还记得旧年的三次地震么?”
郑熹心头一振,王云鹤苦笑:“殿下是应了劫数,你万不可多想。我亦如此对陛下讲,释陛下之疑。你是朝廷大臣,凡事当三思而行。”
郑熹想了一会儿,道:“是。”
他们又议了一会儿这个太子墓该怎么修,本来应该是直接交给郑熹的,两个丞相十分的不放心,仍是要先串个供。钟宜做丞相,仪式会耽搁一些日子,他们得趁钟宜过来之前将许多事情安排好。钟宜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他比王云鹤还要大一些,现在排名在王云鹤之后,完全是因为皇帝对于“旧人”的“信任”。情况不是很好。
三人议定,死太子多的是,有旧例,太子这个墓,得比一般的规制大一点,但绝不能与“陵”过于相近。郑熹出个大概的方案,得先给皇帝看一下,主要是看看皇帝的反应。
王云鹤道:“那便如此吧,你休息了好一阵儿了,也该振作起来了。”说着,他又皱眉,郑熹什么都不错,就是有一样缺点——不曾任过地方。罢了,先这样吧。
郑熹前脚回到家,后脚旨意就到了。他的母亲郡主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骂皇帝:“怎么也不早点下旨呢?倒叫我的七郎哭灵时尴尬。”作为前詹事,郑熹也要进东宫吊孝,那时候场面还是比较难堪的。
一片大好前途,替东宫顶缸也是极划算的,可东宫没了,官也没了,下面就不好说了。郑熹很是过了一阵难捱的时光。
府里上下脸上都带了点笑,又不敢过份欢庆。有重新收拾郑熹上朝的家什的、有准备他的各式见客的衣物的、有清点他的名帖的……
郑熹经此起落,重回朝堂却不像前番昂扬。
因为接下来,朝廷一件大事就是重新立储。
太子在储位三十余年,根基牢固,没出过什么特别的政绩但是也很稳。现在他走了,屈指一算,兄弟里是没有与他相仿的人物,这就有点不好了。太子身后又留了个儿子,论起来这个才是大宗,可惜年纪太小。
他重申了之前的命令:“家里谁都不许妄议朝政!”然后才是问有家里有没有事。这本是随口一问,他才出门多会儿?估计没事。
正因无事,赵苏过来的事情就比较显眼了。郑熹听了汇报,对甘泽道:“你跑一趟,叫他们别在京城乱蹿。”
甘泽忙去通知了。
这一边,郑熹接了旨意,开始规划如何在筑墓的过程中将礼部收到自己的手里。每当此时,他就很想念当初在大理寺的日子,顺手、顺心。
祝缨……不,此时不能让他马上回来,他的事情正在紧要的关头,办好了、风风光光地升回来才好!
再找另一个祝缨的可能性不高,郑熹只好自己多费一费心,一手人事一手太子。
……
“郑詹事督造太子墓?嘿!我看着是要立太孙。”茶铺里,几个闲汉在磨牙。
赵苏接了甘泽的传信,没乱蹿,拣了个茶楼猫着,听听“物议”。到底是京城,就连穿着窄袖短衣的闲汉,都能将一些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赵苏不说话,只听。
一个络腮胡子说:“那可不一定!兴许陛下只是不想叫人说他刻薄儿子呢?这几年太子日子可不好过哩。”
即使是皇帝,也不太想承担一个“杀死”或者“逼死亲儿子”的名头的。
另一个光下巴的说:“那就得看墓是大是小的。如果想立孙,太子的墓规制就会更大,不然就会小一点。”
赵苏听了半天,也没见他们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他们还有猜太子的死因的,也有说他三舅妈的外甥女的表叔的女婿前天在路上看到鲁王骑马招摇过市,脸上带着笑的。
赵苏心道:如果义父在京中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可恨远隔关山,送消息太难,又无确切的消息可送。
…………
祝缨打了个喷嚏,在老板的目光中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那你与他们就要缴一样的税了吧?”
老板道:“当然!我一文也不少!”
祝缨有点吃惊,问道:“你什么时候入籍的?什么时候缴的税?税是怎么缴的?是三十税一、十五税一还是十税一?会不会有人勒索你?”
她问得很仔细,因为商税这个东西它临控起来比较困难,不像土地,土地不会跑,货物交易是比较难追踪的。也之所以,其中有很大的私相授受的空间。而她与阿苏家议定的那个羁縻的条款里,如果是山上人,其税率是有优惠的。
老板道:“你问这个做甚?你是谁呀?”
祝缨道:“要是有人勒索你,你就到府衙来找我。”她放下了自己的名帖。
这老板认得一些文字,伸头狐疑地接了过去,一看之下也吃了一惊:“你不会是冒充的吧?”
跟着出门的项乐道:“在咱们这儿,大人还用得着冒充谁?前两天街上的事儿,你没去看吗?”
他将自己的腰牌向老板一亮,老板认得这是府衙的牌子,道:“原来真的是大人!”忙要见大礼。
祝缨将他扶起道:“大姐来你这儿买过药材,说你这儿的东西实在,人也实在。”
老板吸了吸鼻子:“我竟不记得是哪位娘子了。”忙将祝缨往里让,又喊妻儿来拜见,又要烧水煮茶。
祝缨道:“你们忙正事吧,我不过来看一看——市面还太平吗?我怎么一出门就遇着无赖呢?你们受多少欺负了?”
老板道:“也不太多,大家伙儿一般都一样。人么,处出来的。在这集市里,我与阿苏家的人也不怎么打。大人看我这个样子,也很像了是不是?他们只有穿得不体面,或者太显示不同的,才会稍稍受点儿气。已经都很好了。”
祝缨慢慢地说:“人总要找些‘不一样的’来欺负。”老板的话应该没说全,哪儿都有好人,哪儿也都有坏人,既有照顾外来的,也有单拣外来户欺负的,并不会都很好。
老板吃惊地看着她,她说的是利基话!老板问道:“大人会说利基话?”
祝缨点点头,问他叫什么,他不提自己以前的名字,只说:“入籍前我就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大人唤我仇文便是。”
锤子记下了,心道:那我也要个新名字。他仰头看了一下祝缨,祝缨问道:“怎么了?”
锤子摇摇头,笑得有点甜:“没事儿。”
这孩子也会说利基话?这个大人难道是利基人?不对呀!不可能!没听说他们“獠人”可以做官的!上回是想做官的都被烧死了!
祝缨看到对面铺子里一个穿着利基服饰的人,他是卖些野物的,野鸡之类都拿绳子缚住了,一串一串的。问仇文:“那人好说话不?”
仇文道:“大人要去看看东西,倒也没什么,不过……他们执拗得很!看他那颗头,多好的胡子?在山上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人砍了去!他偏还想着山上,想着寨子里,哼!”
“人恋故土。”祝缨中肯地说。
仇文道:“那也要是好地方才值得留恋。”
这话祝缨觉得有理,她一丁点儿也不喜欢朱家村,更不会留恋那个地方。她不说仇文不对,只是问:“山上怎么你的长辈了?”她估计得跟胡子有关系,可能是父亲或者祖父被砍了头?
瑛族各家之间都互相放血,利基族各家之间估计也是互相砍头的。
仇文道:“哼!外人的头不够了,就要拿自己人的来凑数。什么自己人?阿公的头祭完了天,也不见下雨。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想回去了。”
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如果不是在山下没别的营生,他甚至连这贸易也不想做的。还是山下好,祭祀也不用活人。
祝缨往他的铺子里放了点钱,仇文说不要,祝缨道:“以后大姐要来拿药,就从账上扣,她用得多。”
仇文认真地将账记下了。
哟,识字!祝缨带着锤子和石头又去了对面。
对面的铺子也很热情,也说着山下的方言,生意的关系,他们讲的更偏向南平县城的口音。祝缨看了看野味,买了一串野鸡,捆一块儿扑腾着翅膀。借机与老板又套了几句话。
这个老板比对面那个看着年长许多,黑而干瘦,留一部胡须,坐在一张矮凳上。祝缨赞他年纪虽大,仍有许多猎物。他就笑着说:“只在附近设套抓些小的,大个儿的都是孩子们打了送下来的。”
祝缨就问他家怎么想到下山交易来了,老者道:“我呀,就得下山来才能过得好。”
祝缨问道:“山上哪里不好么?”
老者捋了捋须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呵呵。”从身后一个大袋子里掏出一把彩色的翎毛给锤子,让他拿去玩。锤子看到他的样子,用利基话道了谢。老者也稍稍吃了一惊,问祝缨:“你是哪家的?”
“他是我家的。”祝缨说。又问老者现在利基族的情况,分几家、当家人都是什么性情之类。她看这老者有个铺子,也做买卖,衣服也没什么补丁,说话条理也清楚,知道他的家境应该还不错,适合询问一些信息。
老者问道:“小官人问这个做什么?”
祝缨道:“买卖要长久,总要问一问的。”
老者也就约略说了说:“洞主的阿公被烧死啦,他很生气,自己很不喜欢山下,有人将山下的东西带到山上他看到了就要打破,不过他自己也喜欢山下的好刀,也喜欢山下的弓箭,他打猎的时候也夸这个用得顺手。”
还是前前前前任造的孽,真是缺了大德了!
祝缨在集市上逛了几天,将老者的话与仇文的话作个对照,又在集市上遇到了另外有两个不同族的“獠人”,再询问一下苏晴天,情报又多了一点。由于没有文字,他们互相之间的恩怨情仇也很难记下,朝廷这边有文字但是不熟悉他们,记载常常给记串了。
据她的观察,与阿苏家那边衣服以蓝色为基调不同,利基族的黑衣更多些,另外集市上还有一个衣服也是深色,但是与他们两个都不太一样的“獠人”,妇女的头上裹着绣花头巾,他们的名字意译就是“花帕”。
这里的各族人,又不是只要不是一家的见面就必得打个你死我活,苏晴天听说了仇文,也没有说要杀了对方之类的。小孩子之间的爱恨比成年人竟还要纯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