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朱紫”想必就是当年进京的那个“外甥女”了,而“江腾”他是全然不知的。但是序里祝缨又写明了是女冠,还是从京城南下的。两本书,一述生一述死,两个女子,一俗一道。
陈峦对祝缨说:“那两本书我看过了,都是有益处的,你要还有多余,送给大郎两本,他会喜欢的。”
祝缨道:“我有留给他的。”
陈峦点一点头,说:“你一向沉得住气,到了京里,也要沉得住气才好。此时进京,福祸皆在一念之间。”
“是。”
陈峦又将陈萌向她托了一托:“观陛下近来动作,臣下难以预料,不过这个时候总是要调可靠可信之人进京。如果大郎万一进京,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好。”
“有什么事不凑手,也可叫他去做。要是他不在京里,你就拿着这个,”说着,陈峦给了祝缨一张帖子,“到我家里去叫管事梁温去办。”
祝缨郑重接了帖子,道:“多谢世伯,我必不会胡作非为。”
陈峦笑道:“你胡作非为的还少了?拿去。”
祝缨也笑着接了贴子,陈峦携手将她直送出了门,又看着她上马转过街口才转身回府。
……
离开家乡之后,祝缨的行程就快了许多。
一路上,仍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与她是旧识。这其中又遇到了倒霉鬼汪生。汪生领了个实职,乃是一地的县丞。他一个南方人,官话带口音还是小事。最大的麻烦还不是口音,而是这里的官员都不是祝缨。
汪生被点名打杂的时候,顶头的上司是祝缨,祝缨在梧州是何等样人?全州上下都听她的,纵有一点小心思,也都是被她攥得死死的,又能给下属给安排得好好的。汪生给她做事,也有与商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是天天累成狗,却是干一分能看到一分成果。
不幸的是,政事堂的考评:天下如祝缨者屈指可数。
汪生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不是祝缨这样的人,他干事多了,县令就要刺他两句,防着他要“篡位”。还得考虑给上司、上司的上司孝敬。这种“孝敬”与梧州的士绅在一些节庆给祝缨送点比如生日礼物之类是不同的。送祝缨的礼物,可不怎么考虑,纯显一点亲近之情。步入了官场之后的“孝敬”,与完全是两种意思。
汪生在梧州的时候,家里也是个乡绅,自以为比乡下泥腿子更懂官场。真正踏入了官场,没两个月就被砸了个头晕眼花。
亏得祝缨路过,一看这货一脸的灰败,就知道他碰壁了。
祝缨也不点破,设了宴,请了当地的知府吃饭,再邀了县令作陪,汪生灰溜溜敬陪末座。
知府与县令知道祝缨,但是不知道祝缨进京之后要任何职,说话间带了一点试探的味道。
祝缨微笑道:“陛下不说前,我可不能说。”
二人都谨慎了起来,忙说:“不敢问禁中机密。”
祝缨又让汪生代自己陪二人饮酒,说:“我饮酒会出事,就不给二位添麻烦了,让他代我喝吧。这孩子实在,一定不会逃席的。”
拉三人一起吃了一回饭,此后汪生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一些。
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波折了,她还经过了鲁刺史的地盘。鲁刺史又特意到驿馆与她相见,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又送鲁刺史两本书,鲁刺史也收了,说:“你自己也该出个文集才好。”
祝缨道:“您是知道我的,本不是什么文士出身,那是我的短处,以己之短而敌人之长,徒增笑料。不如将精力放到自己的长项上去。我如此手忙脚乱,长项尚且干不完,再妄图其他,贪多嚼不烂。”
鲁刺史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今年三——”
“三十二了。”
鲁刺史有点惊骇地道:“才三十二吗?!那该着你手忙脚乱。你自己忙乱,皆因年轻,没养出自己可用的门生来。再过十年,你就能有许多人可用了。”
祝缨无奈地道:“我出仕都快二十年了,至今有许多事仍要亲力亲为。”
鲁刺史摇头道:“多少世家子,三十而仕都不算晚。你已是极罕见了。等到京里,少不得有人要与你亲近亲近,自家谨慎些。”
祝缨郑重地向他一礼,谢他的提醒。
鲁刺史又说:“宁可自己累些,也要栽培可信的人。急不得。”
“是。”
两人絮絮地又说了一些,鲁刺史道:“你早京城出身,多余的话我就不讲啦。”
祝缨道:“我恨不能多领您一些教诲。”
鲁刺史道:“我呀,教诲那些驽钝的还行,至于对你,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米而已。你已任地方十年,我能告诉你的,你自己都已经历过了。你要不嫌我老子啰嗦,今年冬天我还要进京哩。”
“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两人一笑而别。
……
又行数日,就到了小吴的治下,此时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小吴得到消息,全家跑得灰头土脸到驿馆来见祝缨。老吴一见祝缨就跪,被祝缨扶了起来:“使不得。来,进来说。”
宾主进了房里坐下,小吴并不敢坐,抢过丁贵手里的托盘给祝缨上茶水。丁贵道:“哥……”
才吐了一个字就被小吴的眼刀杀灭了音。
祝缨道:“你坐下,让他干吧。”
小吴将茶水端过去,说:“我还是觉得跟在大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最舒服,您就让我舒服舒服吧。”
上完了茶水才自己坐下了。
祝缨问道:“你近来如何?”
小吴强撑着说:“都还好。新到一地,难免手忙脚乱,还应付得来。”
祝缨道:“北地才出了事,政事堂很生气。你可不要学他们,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小吴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笑道:“你不敢?那我还提醒你什么?”
小吴坐不稳了,忙站了起来道:“大人现在说了,小人就不敢了。一定用心做事,他们的事,我也不掺和了。”
祝缨道:“你才到这里几天呢,机灵劲儿收好了没有?”
老吴忙也站了起来,道:“大人放心,我看着呢。”
祝缨对小吴说一句:“聪明外露是最蠢的。”再顺势转过来与老吴话家长,老吴一点别的话没说,也不给小吴讨主意,也不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女儿女婿说话。
他带了一些本地特产来:“拿到了就该给大人送去的,可惜道儿太远了,没那个本事送过去。我才对这小子说,今年冬天该着大人进京了,到时候叫他侄儿跑一趟,带到京里孝敬大人……”
祝缨也都笑纳了。她看这一家人比之前胖了一点,不像是吃大苦头的样子,就只叮嘱小吴做事是根本。老吴、小吴都乖乖地答应了。
祝缨最后说:“若有什么事实在为难,就给我写信。”
父子俩大喜过望,一齐说:“小事也不敢劳动大人,到咱们应付不了的时候,还请大人不要嫌我们麻烦。”
祝缨道:“你们只要循规蹈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父子俩心头一松,恭恭敬敬地陪着祝缨在驿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恭恭敬敬地送祝缨送上官道。
……
不几天,祝缨就看到京城高大的城墙。
项大郎早几天得到了消息,出城五十里迎接。他已收到了家中书信,得知自家户籍已经改了过来,欣喜之余也忙了个四脚朝天。
见到祝缨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
项乐、项安看到大哥都非常的高兴,兄妹三人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项大郎仍是先拜见祝缨,然后才对弟弟妹妹点一点头。
祝缨道:“进来说话吧,我也有事要同你讲。”
几人进了驿馆,祝缨得一处独立的小院子,丁贵等人忙着安放行李,祝缨则与项大郎说话。
项大郎先说了梧州会馆的情况,交了一本账。祝缨道:“我已不是梧州刺史啦。”
项大郎大惊失色:“大人难道不管咱们了?”
“委实有难处,也可以来找我。不过呀,你们要学会与新刺史相处了。”
项大郎试探地说:“会馆的房子,还会接着赁给咱们的吧?小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梧州父老。如今蒙大人恩德,户籍已改过,小人也不自己经商了,是为了他们。”
“你不管事了,会馆也要有个合适的人主持。不过这个呢,你们自己商议。”
“是。”项大郎心思转得极快,又送上了一叠契书。
祝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项大郎道:“大人原本的宅子置办得早,不衬大人如今的身份。小人斗胆,为大人置下了一处府邸。”
祝缨皱眉道:“胡闹。我要它做什么?”
“大人随从众多,原本的宅子也狭窄,住不下这许多人。这不是小人的孝敬,是大人的钱。项家原本不过小康,得了糖坊之后才起家。糖坊是大人所赐,小人不敢以为承了这份差使,这东西就全是小人的了,一直给大人记了一股。动的是那一注钱。还没花完呢。大人知道的,京城生活不易,处处都要用钱。大人离京好些年了,走动也要用钱。小人离家也有几年了,也打算回去一趟。这些,都要交付大人的。”
说着,将契书交给项乐递上。
祝缨道:“你这么干,自己还能落下多少?不用养家了?”
项大郎笑道:“小人家有一点儿就够了。”
项安道:“大人恕罪,这事我知道,梧州糖坊的钱我也算得分明。咱们在京中还有一注钱。”
祝缨万没想到他们还能给自己这一大笔钱,她早打算好了,到京城就租个大宅子住。许多京官也都这么干的,要衬身份,宅子就得大,但大宅子不一定就能买到合适的,就不得不租。
只要不是家就安在了京城,大家更愿意在老家置田宅。
祝缨在梧州一座别业都置完了,再加上这次上京又携带了一些用以赠送的礼物,以为已经捞得足够了。以后再要用钱,到了京城自己再寻摸就是了。
三兄妹都跪地请她收下,项大郎道:“大人待咱们的好,咱们都知道,京里贵人们怎么收礼的,小人也见识过。咱们待您不能比待他们更差。”
“那我不是跟他们一样了?”
“那不能一样,”项大郎说,“您护着咱们,他们不是。”
祝缨道:“起来吧。”她将契书看了一看,除了宅子,项大郎还以她的名义给她置了两处铺子,又有百亩良田。大宅附仆人、田上带佃户。
祝缨只留了宅子的地契,将另外两份交给项乐:“就这样吧。”宅子是她要住的,省了租金就省了,等到以后离开京城,再把宅子还给项家。
项大郎还要说什么,祝缨竖起一根手指,项大郎只得闭口。
祝缨道:“你们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了,我就不妨碍你们了。”
兄妹三人忙离开了祝缨的屋子。
项乐就在厢房,三人进了他的屋子,项大郎又给他一张契书:“这是你们的。”项大郎自家在京城也置了一处小宅,留着给弟弟妹妹居住,以备他们有什么私事不方便在祝缨面前办时用。
项乐笑道:“大哥想得这么周到。”
项大郎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有阿渔那个小东西,都怎么看我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一群小鬼儿,你们懂个屁!”
那两个人由着他骂也不还口,等他骂完了才说起自家的事。兄妹三人很快商定,项乐、项安还是跟着祝缨当差,梧州会馆他们家也不能全撂开手去。
项大郎道:“既不再是商户了,自己再出面管理会馆的商务就不合适了,得将会馆的事务交给别人管。好在你们还在京城,糖利很厚,叫管事代持一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