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心思飞转,一转就转到了回家的时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就走,她今天与杨仵作约好了,往杨仵作家里学些仵作的本领。她在老家的时候,也曾给仵作帮过几回忙,然而那个仵作一则本领不如杨仵作,二则也无心教她,这令她知道的有限。这位杨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验尸,还粗通医术又会一些伪造伤口等的本领,这令祝缨十分满意。
今天,她要问杨仵作一件事儿:有没有人能假死而复生的?
因她时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半是违法乱纪的,杨仵作只以为是她在大理寺断案的时候意到的,也不以为意,便告诉她:“难。真要有这个本事,哪还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过,也有凑巧了背过气去的。只有心狠的、无后路的,才好想到这一招。”
祝缨从杨仵作那里又学了些知识才离开,出门的时候,杨仵作的妻子正提着一盒子东西回来。祝缨看了一眼,杨娘子就说:“三郎这就回了?这两天记得多给家里些银钱,买点针线瓜果之类的。”
祝缨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么?世间神仙真能叫人如愿吗?罢罢罢,女孩子家能有几个快活的日子?玩得开心就好。唉,但愿他们别现在就对花姐讲,好叫花姐再开开心心过一个节。
…………——
“妹妹?”
花姐怔忡间回过神,对冯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园里看池中游鱼。冯府如今不比当年那么大,更不如陈府、郑府那样阔气,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一个更小的池塘,养几尾鲤鱼。姑嫂二人站在池边,冯大娘子不叫人跟着,假意嫌婆子丫头们烦。这花园既小,仆人们纵不跟着,也能看到她们两个,也就都不在意,小丫头们也在花园看花、抓蚱蜢之类玩,大丫环、婆子们则一边放松站着闲话,一边留意主子们叫人。
姑嫂二人都没有叫仆妇做什么事。
冯大娘子有点不安有点急切地说:“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个儿有个什么模子,先对我们讲,我们才好帮你啊。”
祝缨的愿望终究落了个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冯夫人的算盘之后先悄悄给妹子透了个信儿。
花姐的兄嫂与冯夫人处得实在称不上愉快,阖府上下对花姐倒是颇为认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缘不错,不像冯夫人那样冷硬得像块石头,冯大娘子便不将与冯夫人的账记到花姐头上。她又对婆婆存了点恶意,想坏一坏婆婆的盘算,两下加到一块儿,两口子一合计——帮妹子!
冯大娘子道:“你别不信啊!”
花姐轻轻一笑,给冯大娘子摇了摇扇子:“嫂嫂,我信的。”
“诶?”
花姐收回了扇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你也以为娘一向循礼守则,断不会让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想必,舅舅也与她一般的想法。”
冯大娘子听她说得飘忽,自己心里也伤感起来:“哎哟,虽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亲生,咱们都是才到这个家里来的。你哥哥承嗣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这吃穿用度变好了,日子却变难了。”
说着她又觉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冯大娘子小声说:“说真的,你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哎……”她又犹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话只管说。”
冯大娘子道:“并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个舍得托付的人,我们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儿也不精通,有个帮衬的也好。可娘要选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这两个意思掺在一块儿,能有几分为你?又能有几分为这个家呢?据我们看,竟不如那个祝家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门亲呐,退错了。”
花姐低头不语。
冯大娘子又说:“听说,他如今官儿做得很好,王京兆还向郑大理夸过两句哩。依着我,先头是咱们家做事做得岔了,纵先低个头、赔个罪,也是无妨的。趁着他的官儿还没做大,等他真个发达了,不定多少人家抢着要他当女婿,到那时候就晚啦!”
花姐捏着扇柄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说:“嫂嫂,容我想想。”
冯大娘子道:“那你可紧着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两样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爱女儿,才会问一问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则,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顿,道:“多谢嫂嫂。”
冯大娘子道:“莫要说这个话,走吧,她们等在那里了,再多一会儿,不定哪个碎嘴婆子就又要对娘胡说八道了。”
姑嫂两个又装作没事儿一般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吞吞绕过池塘走了过去,丫环婆子们迎了上去,拥簇着二人回去。
花姐伴着冯大娘子处理了一些琐碎家务,又陪着冯夫人吃了一餐饭。冯夫人饭后要念一卷经,花姐便回去自己房里,顺便说:“将至乞巧节了,我与嫂嫂准备去。列好了单子拿来给娘过目了再去采买东西。”将冯大娘子解救了出来,不必陪在冯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来之后简单议了一议,冯大娘子列单子,花姐便回房,两人约定明日再去拿给冯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里,王婆子等人来给她卸了簪环,伺候洗沐了,换了身寝衣。花姐一直不说话,等到收拾完了,才趿着鞋叫了一声:“王妈妈。”
王婆子正在给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饰,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儿?”
花姐问道:“咱们房里还有多少钱?又有多少细软可用?”
丫环们互相使着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么?前番用了一些,如今还有十七两九钱金,二百六十九两银,另有绢二十匹、制钱三十贯零几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在这里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环们愈发眼色乱发,王婆子脸上显出一股难过的而紧张的神情来,还是从腰间摸出把钥匙说:“在这里。”
她说着,打开一个匣子,先将金银拿给花姐看,又指着旁边一个匣子里的铜钱,再开了个柜子,指着绢制。最后是清点花姐的衣服首饰、摆设之类。
花姐一一记在心里,又对王婆子说:“妈妈再出去打听一下,一张度牒要多少钱。”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花姐道:“妈妈只管去打听。”
心里倒想:我的事儿,可不能对她们讲了。
自冯大娘子对她说了家中有意为她说亲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冯大娘子夫妇二人虽与陈萌不曾商议,却是不约而同地认为冯夫人必是不靠谱的。冯大娘子叫她设法再奔祝缨,乃是因为她们也不认识什么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却是:小祝已经很艰难了,虽说如今官儿做得不错,到底还是个从八品,她自己还不定怎么熬着呢,我如何能再给她添乱?再者,她已帮了我许多,纵使是还我的那点儿恩情也连本带利的还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此生随波逐流,遇的尽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过官司受了白眼,干娘还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难道要一直做别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还小,都不肯认命做了官儿,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她与祝缨经历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帮于妙妙管“夫家”后来是帮冯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辅助的活儿。她可不想再嫁个什么人,寄希望于婆家对她好,让她理事。
事到如今,这个娘家也有点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并不是心狠不要亲娘,可这个“孝”字,真是太难了!如果不曾见过小祝虽累且险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认命了。如今叫我认命,那可办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买卖也有点难,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买张度牒,头发一剃,遁入空门。花姐此生,头一回觉得这个“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门,再要筹谋接下来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还俗,还是自己经营个小庵堂,都有了点余地。虽也知道,好些个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为歹人谋算,然而,在这家里好像也是被谋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成呢?总要往外伸伸脚,为自己走两步路,才能说“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过小祝,见过不一样的人。
这里,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边,她兄嫂也在屋里说悄悄话。
冯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饭,边吃边与丈夫说话。她丈夫有着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质,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过对自家人心地倒不坏。听了妻子的回话,说:“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们也不白看着。她要没主意,将来妹夫过于死板,也略拦一拦。尽了咱们的心,以后她过得不好,也怨不得咱们。你我心中无愧就是了。”
冯大娘子道:“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摊上……”
“去!别胡说!我是担心呐,她要万一不肯嫁,学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样毁伤容貌……”
冯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夸耀一番女儿的品格,心里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冯大娘子心里有事儿,早早起来去婆婆那里伺候着,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两人把乞巧节的单子给冯夫人看了,冯夫人见上面还有给沈家的礼物,略指了几样说:“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们家才回来不久,我寡妇人家也不好太热闹……”
等说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庙庵里做些善事。”
这个冯夫人就很乐意,说:“不错,再点香油钱。好叫菩萨保佑你。”
花姐道:“咱们月月都借它钱,然而一月不给,倒叫人惦记,或要说咱们忽地吝啬了。且舍米、舍钱,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冯夫人道:“你有话便说,怎么与我绕起来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们舍两张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还在佛门里,就该想着是咱们给的度牒、念着咱们的好。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冯夫人笑道:“我的儿,还是你聪明!”又让儿媳妇去打听度牒多少钱,划出钱来去办这个事儿。
冯大娘子心道,这家里进项不多,一口气倒出去不少,这妹子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亲事没了别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驳冯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听,说是一张度牒要一百二十贯。
花姐听了,心道:一百二十贯,那我出得起了!到时候我也要领这个差使,借这个势,使我的私房多买一张度牒,再从我房里出绢布,做几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两身。
她心里把后路都安排了,也不对兄嫂说,也不与丫环婆子讲。
待回到房里,却听王婆子回说:“一张度牒一百贯。”
花姐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还能省些钱安排旁的事。她知道冯夫人御下严厉,自己一旦逃走,房里仆人必吃瓜落,思量着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环撵走,王婆子也赶走安排好,给她们些钱,使她们受责之后生活也有些着落。
自己还须得做两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认出来。还得留意梯子在何处、京城何处可以暂时栖身等。
她不打算离京城太远,一则孤身前行也没个目标,二则路上确实难走。总之,先离开冯府,再做别个打算。
冯大娘子因乞巧将近要办事,便回了冯夫人,度牒这事须得些时日,等乞巧节后,在冯夫人生日的时候,直接拿钱给庙庵等处:“叫他们自己买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说:“不好不好,钱给了庙里,是方丈、主持们定了给谁,是他们的人情了。不如我们陪娘各处走走,择了投了缘的、未受戒的,叫他们领咱们的情。”
冯夫人听女儿的,冯大娘子无奈,只得说:“那也要乞巧后。”
冯夫人道:“乞巧后,你着紧办。”
花姐算着冯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该赶紧准备了。
又借口要给哥哥们做衣裳,开始动手准备。料子才备下,乞巧节便到了。
此时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问钱财是为了施舍,又都不背后对王婆子指指点点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说:“正好,乞一双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与冯大娘子跪在冯夫人身后,一齐拜了下去。
那对婆媳祷的什么不知,花姐双掌合什,念的却是:织女织女,你是仙子,求你赐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这个。纵有无双巧手,困于此处或困于彼处之内宅,又有何用?终不过一个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赐我半分勇气似小祝,叫我能迈出这一步,不求你亲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来小祝不会拜织女的吧?她拜孔夫子还是孙将军?她可真是个……
……
祝缨当然不拜织女,不过张仙姑拜,以前家里穷,摆不出这一桌子供品,也没几个人陪她玩儿。
如今倒好,左邻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资,女眷也有闲心,张仙姑倒与她们玩得开心。
祝缨也不管这个,依旧读书、练字。
到了八月里,张仙姑又张罗该给祝缨做秋衣了:“哎哟,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儿,这米、这衣料、这草料……哎哟哟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缨与大理寺诸同僚的散官品级到底是升了,因品级升了,因是散官虚衔,能拿的钱米还是多了一点点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缨也分了一些,张仙姑更是开心。她一开心了,念叨的事儿就少了,全家都挺轻松。
这一日休沐,祝缨穿着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转了一圈儿,与张仙姑的“大兄弟”张班头一起吃了回茶,回来路上给祝大捎了一包卤味下酒,又给张仙姑买了包点心。
张仙姑接点心又笑骂:“你有钱没处使,又乱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点心不花钱,衣裳要花钱呢!”
祝缨道:“又馋,看到了眼睛都要长在上头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说了,本来是太瘦了,胖点儿好。”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突然,门被拍响了。
张仙姑张口就说:“谁啊?!”
祝缨听这声音很急切,对张仙姑道:“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陈萌亲自到了,他好有一个多月没找祝缨了,此时过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陈萌挤进门里,反身将门一扣,在祝家小院里来回逡巡。祝缨问道:“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冠群没在你这里吗?”
“啊?”
“少装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说,是不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