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学做饭的兔子
娄行这两天被师伯折腾的不轻,现在又听对方提到天灾这样的大事,整个人情绪有点难以控制——这可是天灾,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灾祸,都代表着会有活不下去而死亡的农人,若是严重些,易子而食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而那时,整个肉眼所见的世界都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年近半百的娄行人生中,还没有接触这么惨烈的景象,但他见过大量农人因为天灾导致的粮食不足,只能靠挖掘野草和树皮充饥的样子,那些瘦骨嶙峋和许久没有吃够食物,以至于身躯浮肿肥大,即将死亡人的不同模样混合在一起,让娄行忍不住高声喊道:
“天灾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便乱说!”
“你这小子。”
盛老头也很生气:“天地浩大,人在其中不过是一介虫渺,我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就能看到那一点天空,我上哪儿去洞悉天时之变,确定来有什么灾祸,出自何时,范围又有多大?”
娄行紧皱着眉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他专研的只是建造,范围从木工石匠再到房屋宫殿,乃至水利工程,将这些学会做好,便费尽了他一生的精力,天文除了拿来看看时间,分辩方位,其它便是一无所知。
但再不知晓,他也明白盛师伯说的就是现实。
当年山阳王还在时,还养过来自长安的术士,他们顶多能够提前几天给一个未来有雨无雨的推测,其准确度不比扔骰子高多少,可众人还是对他们极为惊奇,这已经是人的极限。
古往今来多少奇人异士观测星象,可从未有人能够准确的预知过天灾,倘若有,那他不是人,是神。
“盛老,您可不能这么吓我啊。”
好一会儿,回过神的辛玉脸上带着极为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不想相信,但是又不敢不信的担忧,她恳求道:
“这才五月份,还没入夏,我打算休息十来天就去济阴郡,这要是路上真遇上了灾,就算是人不出事儿,货恐怕也保不住了,这损失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啊。”
“这是我想的吗?”盛老头肚子里也有不少火要撒,他用众人听不到的声音骂了几句,又道:
“我就这点本事,你们爱信不信!”
在没有前人领路的未知区域进行研究,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开心的事情,相反,它会折磨的人逐渐发狂。
就像,人控制一艘小船行驶在大海之上,周围全都是海水,根本分不出前进的方向,幸运值爆棚的话,能够得到大海的馈赠,也就是终于有了点研究结果,但更多的时候,是面对着那些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总结出一点规律,它转头用另一个大浪告诉你,之前想的全都是错的。
这和人被整个沉入海底,被冰冷的海水包裹到窒息没什么区别,盛老头脾气古怪,很大程度上就是被研究不畅给逼的。
而现今对天相更为了解的,也就是盛老头一人,态度如何尚且不论,他说有可能有天灾,那还真的有可能会有,甚至——
现在这么大的风,本来就是异常的征兆啊!
左仪辛玉和娄行三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间心里沉重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娄叔,什么爱信不信啊?”
正当大家沉默的时候,墙上突然冒出个头来,安静不说话的辛岚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年轻少女。
“是蔡汶啊。”
娄行抬头,看清楚是谁说话后,脸上的愁绪散去了几分,他刚想说些什么,脑海中又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他们在这儿讨论天灾,除了蔡汶,还会有多少人听到?
本地如今商人极多,一旦这样的消息被他们知晓,就算不会发生天灾,人自己也能造成极大的动乱,娄行稍微一想头就痛的厉害。
“蔡汶,你家里可有人在家?”
蔡汶歪了歪头:“我大父在。”
有大人在,那就好说了,娄行立刻说道:“嗯,你请蔡医上我家来一趟吧。”
虽然不知道娄行为什么要叫大父,但蔡汶还是立刻答应了下来。
“好,我这就去。”
说完,蔡汶的小脑袋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
看她离开,娄行扭头,对着左仪辛玉说道:“此事重大,我们光在这儿说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今天我先让人给韩盈递个信,请她明日过来,大家一起商议,看看怎么处理此事,如何?”
辛玉只是行商,在此事上只能被动接受,顶多是考虑存粮和延迟出行时间,但左仪就不一样了,经营丝绸比瓷器更加畏惧天灾,种桑养蚕和种粮相似,都是要靠天吃饭的!
更麻烦的,是她的根基就在本地,百万家产和左商的名头,不是印花技术给的,是宛安,是韩盈,没有这样的环境,她必然要被周围人吞噬掉大半的份额才能保证生存。
利益使得左仪对天灾的恐惧极为严重,她脸上也没了笑意,只能点头应道:“也好。”
左仪打定明天必来的主意,而娄行则是先和蔡彭讲了前因后果,请他约束好蔡汶和家中仆人,而除了这家左邻,右舍是墨家子弟和两个雇工,吩咐过后,他们也不会向外多说什么。
娄行也清楚韩盈现在的事务有多少,盛师伯也只是发现天相有变,到底有没有天灾他自己都不敢确定,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急吼吼的让韩盈放下今天需要办的事情,过来它,所以最后让仆人带了口信去,没提天灾,只说盛师伯研究上出来些许问题,请她务必过来一趟。
就是这么一说,无疑是削减了事情的严重性,范石傍晚收到了消息,在知道韩盈留宿在许昭处时,便没有去通报,而是在第二天韩盈为尚傅侍奉汤药的时候才过来提。
尚傅年少家贫,吃的不好,再加上为了求学也是吃了不少苦,身体底子极差,成年后好不容易养了几年,一朝家破人亡,精神打击和自我折磨把身体折腾的够呛,现在人过半百,严重下降的身体机能就像是个引子,将之前亏空留下的暗雷全部给引爆。
稍微换个季,感冒伴随着过往就有的腰疼腿疼,咳嗽,食欲不振浑身乏力一起来,直接让尚傅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面对人体自然的衰老,韩盈加上医属的女医一起,都没有多好的办法,只能用温药和食补的方式慢慢调养,这种情况下,尚傅也没多少心力继续处理政事,便大部分都交给了韩盈处理。
不管出于情感,还是现实利益的考量,韩盈都是非常希望尚傅能好起来,再多活个十几年几十年的,哪怕再忙,她都要隔两三天抽出时间问问尚傅的饮食,再过来看他喝药号脉,问问身体状况是否转好后,再去处理事务。
这废不了多大的力气,毕竟抓药和最耽误时间的熬药环节都是旁人做的,她又住在县衙内不去别的地方,也就是多走两步再废废口舌而已,比处理政事轻松多了。
在旁人眼里,韩盈的行为完全可以拿出去吹一波孝道,不过她已经不需要这份名声来添光增彩,也就是亲近之人知道她会这么做而已。
听范石说完,这些时日身体转好,精神不错的尚傅稍微沉思片刻,问道:
“我记得你请盛回观星象重新修时历来着?”
“对,现在的颛顼历用起来太乱了,”回答的韩盈脸上有些无奈。
她从穿越之后,日子过的就很糊涂,除了能分清楚春秋冬夏,月份上其实都是估量着来的,县里同样如此,直到尚傅去郡里要来一份颛顼历,这才能够大致确定年月日。
至于为什么是大致,原因颛顼历已经用了上百年,而地球公转每四年就要多一天,这个时间郡里一直没有人校准调整(也有可能调整的时候出了问题)总之,真实使用的时候和四分日期根本对不上。
平时这样的情况还没问题,但是农业生产用它和赌没啥区别,时间不敢拿来确定,用温度判断吧,还有倒春寒这种神奇东西的存在,只能说,宛安这些年农业生产没出问题,经验只能占了三成,剩下的七成,全都是都是运气。
这两年有名气之后,韩盈便立刻寻找这方面的大佬来重修时历,盛回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尚傅也明白时历对农业生产的重要性,他摆了摆手:“我这儿有这么多人,多你一个也没什么用,倒是你忙的很,现在有空闲,那就赶紧去趟吧,省得过会儿又忙起来去不了了。”
“那行,师父你好好休养,我先去看看盛伯。”
韩盈也不客套,应下来之后,便骑马赶去了盛老头在的房舍。
她原本以为盛老头是在研究上有了重大突破,又或者遇到了什么数学上的计算困难,结果没想到一过去,院子里端坐着左仪辛玉蔡彭这些不相干的人士,还被盛老头用晦涩难懂的语句解释了他这些时日发觉的天相异常变化,以及最后给出的总结——恐有天灾。
韩盈没来得及看其她人严肃沉重的表情,而是先花了一些时间整理分析盛老头说的话。
没办法,汉代不是现代,对天文的基础认知极为统一,除了基础的星名大家认可,剩下的全看老师怎么教,自己又研究出了什么,描述起来的内容跟加密通话似的,外人听根本听不懂,也就是韩盈有现代的天文知识和书能复习一下,将盛老讲得内容对照起来。
分析完之后,韩盈便发现了问题。
由于盛老还是探索阶段,他研究研究着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简单来说,星相和气象它是两回事儿啊!
但是古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着星和风、云是能互相影响的,一旦星相变化,那很大可能要出现天灾,顶多就是出现的晚一点,又或者不在本地。
理论上来说,这个逻辑简直是立于不败之地,根本没办法反驳。
但是吧,星相变化和灾害本就没关系,硬连很多地方是没有规律又解释不清楚的,所以时间久了,也有人会质疑,只是力度不大,盛老便是其中之一。
“一般来说,星相混乱和天灾没有多大的关系,那星相位置混乱,更有可能是时间上出了,甚至就是正常的星相变化,”
韩盈对着盛老问道:“气象研究更应该关注风、云,温度,湿度的变化,盛老你觉着有天灾,是不是还有别的情况?”
“你说的是。”盛老头回道:
“不过颛顼历我修过,误差也就再十天以内,星相是变化不是时间上的问题,就是有了变化,而白日的云也有所增加,木炭所测的水量比去年多了大约两成,此外前月的南风刮了二十一天,比去年多了七天,而昨日的南风甚至能够晃动树木,这些可都是异常的情况啊。”
他刚说完,众人便挂上了愁眉苦脸的神色。
实话说,韩盈的心情也不算多好。
就古代的应灾能力,无论是大灾小灾,只要出现就是重创,而盛老现在给出这么多异常的情况,说明这天灾有很大几率出现,现在她做为宛安的主事人,必须要面对它,尤其是她不能不当回事儿,让知道的人担忧,也不能太当回事儿,如临大敌,引得周围人更加惶恐。
“古往今来,灾不过八种,分别是旱、水、虫、饥、雹、风、疫、地动。”韩盈表情很是平静,她认真的对着众人分析道:
“天有异相,与地动无关,如今水汽充足,非旱,蝗灾乃前年多旱,气温上升,无水,蝗虫产卵全部孵化而出,既无旱,那也无蝗灾,疫病多为传染,若是有,也能被女医查验后隔离压制,再加上盛老所言,能出现的天灾不过是风、水,雹三灾。”
“如今已是五月,天气转热,雹灾危害较小,若是生有水灾,本地能有水渠泄洪,最难的,应是风灾。”
分析到这里,韩盈微微沉默了片刻,这才道:“风灾,大多持续不了多少时间,只要是不大,以田埂法耕种的麦田都能撑住,稻田……泄水补种晚稻,又或者冬麦,也能抢收些许粮食,再加上这几年县中也是存了些粮食,应该能挨过去的。”
这样的鼓励让众人的心情都好了一些,只是娄行忍不住泼起来冷水。
“前提得是灾不大,而且,就算本县不受灾,它县呢?”
这话让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甚至就连韩盈也没法反驳,她刚才的停顿便是出自于此,农耕社会对灾害的应对能力实在是太弱了,比末日求生还要艰难上百倍!
“依我看,还是将家里人召进城,多囤些粮食,再预备好良家子,必要的时让他们进城充做兵力守城,防备宛若野兽的流民。”
不可否认,娄行是一个善良的人,但他是普通人的善良,救助他人的前提,是自己不缺那口吃的,一旦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时,他便会放弃帮助他人,所以此刻,清楚天灾有多么恐怖的娄行,直接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这是放弃宛安县外的所有人,任由他们自己面对天灾。
在场的人都经过风浪,自然不会像伪圣人似的指责娄行,相反,除了家人不在本地的辛玉正低头思索怎么要给家里人寄信,让他们做好防备,清楚那是什么样末日的蔡彭脸上已经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盛老则点了点头,至于左仪,已经将目光投向了韩盈,就等着她答应下来了。
“良家子是需要挑选。”
面对身边人这样的反应,韩盈心中也没有生出什么失望,自保是本能,也是最理智的做法,毕竟现在的应灾能力极差,灾害过大的情况下,除非来个天降系统,能够无限制的掏出粮食,那巨大的粮食缺口肯定要饿死多少很多人,根本不是她想救就救得回来的。
但,完全不救,也不行。
“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灾可熬,大灾都是相伴而生,能持续个两三年都不成问题,固守城内,我们哪有供五六千人吃一两年的口粮?而只要放弃他人,退守城内,也就无法出城种粮,也就是说,只要不离开灾地,最后仍旧是死局,可若是离开本地……且不论我这些年所做的基业,路上的风险,就算是到了它郡,我等也不过只是活着二字而已。”
“唉,韩医曹说的没错,人离乡贱啊。”
听韩盈说完,左仪长长的叹了口气:“真到那时候,我也走不了,实在不行,就死在本地吧。”
“这是什么丧气话?”
蔡彭如今年龄也不小,虽说能撑得起来舟车劳顿,但谁也不知道这次天灾范围有多大,又能有多广,宛安他经营这么久,还能与他人一起抱团取暖,要是走半路上突然遭了灾,那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是他最后的选项。
而人上了年纪,再看得开,也是会有几分畏惧死亡和迷信的,听左仪这么说,他立刻出言反驳道:
“小灾无碍,大灾能熬,两三年而已,总能过去的,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更何况,说不定我们不过是杞人忧天,最后压根没天灾呢!”
“就是,不过是个可能,大家做好预备,万众一心,天灾也不是度不过去,如今农户之家皆有余粮,又是夏日,一份粮,九分野菜混一起,也能撑上不少时间,入了秋,整条水渠的榆树树叶,树皮都能拿来吃,也能活不少人呢。”
娄行脸上多了几分惊讶:“我说你当初为什么非要在河边种榆树,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有一部分吧,不过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固土。”韩盈笑了笑,继续说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确定县乡以及农家的存粮都还足够,不过不能以应灾的名义来查,防酿酒倒是不错,只是我过往查过多次,又无大案做个由头,若是还像是过往那样派过往查的那批人去乡下,恐怕什么也查不出来,换人则容易引人乱猜,而若是我去……怕立马就要被人认出来通风报信了。”
闻言,娄行不由得笑了起来:“就你这个子,宛安除了燕武,哪还找得出第二个人来?”
天灾能做的准备也就那些,剩下的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蔡彭也不想继续这个令人忧愁的话题,此刻听娄行这么说,他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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