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第119章 度假
程婉蕴没想到太子爷选的庄子是这样的一种风格。庄子包了两座相对的山以及山中间那一片连绵的田野,如今那田已经被填成了一片宽阔的草场,散落着几只羊与马,在山脚下避风的山坳里,几间茅屋、两个帐篷,拿篱笆圈起来,厚重巨大的云就好似落在触手可及之处,真是闲云野鹤及听风看雨之所啊!
她到的时候还正好夕阳西下,大大的云朵整个被烫成了金色,被风推着滚在草地上,几只羊被他们的车马惊了,跳着散开。
程婉蕴这样在车上探出脑袋,吹着风,都想躺在那厚厚的草地上,别说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已经骑着马冲进羊群里了。
“怎么样,我想着你一定喜欢。”胤礽十分骄傲,在她身后说,“我亲自叫人收拾出来的。”
又能打猎又能赏景,让亲兵把住两头的山口,别人也进不来打搅,真真清静。
原本正经该住的庄子在山上,是一处曲水流觞的小江南园林,胤礽觉着不大喜欢,又小又潮湿,倒不如就这样简简单单住在山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胤礽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他觉着阿婉更喜欢这样的地方,没那么多雕饰、也没什么人打搅的拙朴之处。
程婉蕴搂着太子爷的肩膀说:“这地方太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塞了呢!不,又比出塞更好,气候更舒服,不冷不热的。”
胤礽昂首挺胸。
撒手没的额林珠打马回来了,一头汗,却十分快活地说:“额娘!那边还有山泉水!从山上潺潺地流下来,又清凉又甜呢!”
“有山有水,果真是福地了。”程婉蕴笑着扶了青杏的胳膊下车,“让人先把伙房收拾起来,三宝呢,让他杀只羊,咱们烤全羊吃。”
“主子!奴才在!奴才马上就去办!”三宝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笑眯眯利落地从后头的车上跳下来应道,“烤架奴才都带了,一会儿就好!”
郑太监前两年彻底退休了,已经出宫颐养天年,如今程婉蕴身边得力的膳房太监,就成了三宝,这孩子小时候傻愣愣的,如今这股子傻劲化成了认真、较真,知道师傅要走了,硬生生在几年内学全了郑太监的本事,日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练刀练火候,如今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膳房总管太监了。
程婉蕴还挺喜欢三宝的手艺,他和郑太监的做出来的菜色口味还有点不一样,郑太监属于随意挥洒型的,全凭几十年的经验,而三宝属于技术型的,他每天做菜都自己记菜谱,若是得程婉蕴夸奖过的,他就会照着菜谱里的配比,精确到油盐酱醋用量几何,还保管以后每回都能还原出来,分毫不差。
跟来的下人们开始忙了起来,拆行李的拆行李,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实际上这茅屋也是新盖的,里头很干净,因此很快就收拾好了。
程婉蕴还是头一回住这种“茅屋”,但外头瞧着简朴,实际上整个屋子所有的木料都是用上好的樟子松铺的,梁柱还有楠木的,地板铺得极平整,还架高了半尺,下头填得整块磨平底部的青石,又防潮又防火。门槛还做了防水木条,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头还有一棵桃树。
这不能叫茅屋,这叫山水民宿了。
论享受,还得看太子爷啊!
实际上,程婉蕴进门看这桃树都呆了一下。
太子爷这是预谋多久了啊,这桃树都栽得新芽新叶新枝条,枝头还有挂果。程婉蕴种了那么多花自是知道,刚移栽过来的植物,甭管什么植物,都得缓缓苗呢,是很难有这样生机勃勃的模样的,这应该已经种了一段时间了。
被人念在心上,默默付诸行动的感觉实在挺好的。程婉蕴在屋子里外转悠着,一回头倒看见太子爷亲自在寝室里挂了画,是她之前很喜欢的太子爷亲笔所作的徽州山水,原本一直挂在毓庆宫后罩房她起居的西暖阁,太子爷也不知什么时候让人取过来的。
等收拾好,天黑了下来,在篱笆外头也升起了篝火,架起了烤架,新鲜的小羊羔烤得滋滋冒油,浓浓的香味随风潜入了屋子里。
弘晳安安静静地坐在火边看书,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手边还放着他的小茶壶与小泥炉,添银伺候着,还在炉子边上还烤了一把花生。
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则活像是一辈子没骑过马似的,那屁股黏在马背上了,到了庄子上也不觉得累,两人结伴骑马跑得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还跟养马太监借了套马杆,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对着草场上散养的马使坏呢。
程婉蕴叫了他们两遍也叫不出来,干脆不理会了,自个也搬了个小椅子坐到火边,顺带着好奇德观察哈日瑙海那只鹰。
她还是头一回这样零距离看鹰。
哈日瑙海不带着它的时候,它就会站在一个木架子上,脚上也会拴上细细的铁链子,由哈日瑙海的蒙古侍卫喂些血淋淋的生羊肉吃。
程婉蕴只是看,这鹰都能因为她的目光而机警地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顺带还扑腾两下翅膀,好似随时准备给她叨一口的感觉。
程婉蕴心里想的却是,这老鹰好像在用眼神跟她说:“你瞅啥。”
然后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胤礽靠在门框处,抱着胳膊望着阿婉被火光映成暖橘色的笑颜,心底也松快了下来。
叔公急流勇退,乞休的折子皇阿玛已经批了,从此朝堂上再也没有索中堂了,但未尝不是保全叔公的法子。
胤礽其实做过了有关叔公的梦,那正好是弘暄出事之前的那个夜晚,他躺在阿婉院子里的那个躺椅上,被夏夜带着暑气的晚风吹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梦里是一间充斥着浓重药味的屋子,梦里的那个人与他年纪相仿,却比他显得更老、更沉郁些,脸上胡子拉碴,一双眉头哪怕在病中,也是微微皱起的。
胤礽四下张望着,这梦中的屋子瞧着不像宫里……他正想着,就听见外头的门响了一声,急匆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见何保忠的声音说:“索大人,太子爷随驾南巡,途径德州便忽染风寒,一病不起,因太子爷病中十分思念母家,皇上特命您前来伺候侍奉太子……”
推开门,白发苍苍的索额图出现在他面前。胤礽都呆住了,叔公怎么也那么老?就像是一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似的。
索额图行至床榻边,紧紧握住了还在沉眠之中的太子爷,连连长叹。
过了会儿,太子爷睁开了眼,他咳嗽了几声,消瘦苍白的脸强扯出一点笑来,嗓子粗粝嘶哑无比:“叔公,你来了……”
索额图眼眸微微震动,随即伧然叹气:“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叔公不必忧心,我这病……不病不行,皇阿玛对我不满久矣,我若不病得重一些,只怕是永远也见不到叔公的。”
旁观得满心疑虑的胤礽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他上辈子此时此刻已危如累卵了吗?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零碎的梦境又变幻了场景,山山寒色的深秋,紫禁城的树落了满地黄叶,胤礽现在乾清宫大殿上,听见康熙满面寒霜当众下旨赐死索额图。
曾经做过胤礽伴读的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也一同被处死。
“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康熙冷冷的盖棺定论,将索额图几十年为官做宰的功绩全盘否认,就像随手挖掉一块腐肉一般。
胤礽呆呆的站在大殿上,直到这梦境消散在他眼前,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仍然吹着那夏夜的风,都还有些胆寒。
赫舍里氏轻飘飘地倒了,可对于梦中那个早已经惊慌失措的他来说,就是最后能够庇佑倚靠的臂膀没了,总是现在他身前的叔公死了,连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幸好,如今已经不同了。
叔公还在,即便已成了一富家翁,但只要他活着,赫舍里氏就不会真的倒下。就像当年总是称病的索尼,反而是四大辅政大臣里得利最深的人,退就要退得干净……
胤礽躲到庄子上装野人,除了想和阿婉过几日清闲日子之外,也是想告诉皇阿玛,索额图退下了,他不会有任何怨言,不论雷霆雨露,他依旧高高兴兴接纳,无所多求。
远处额林珠和哈日瑙海骑马回来了,胤礽吐出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专心和心爱的人、孩子们一块儿切肉分食。
热过酒来,程婉蕴不能喝酒,于是便看着几个小的和太子爷这个大的一起行酒令吃得酩酊大醉,三个孩子被她几下揉搓着送回了屋子。
只剩下也醉得躺倒在草地上的太子爷,他鲜少有这样放肆喝酒的时候,大多时候太子爷都得克制着,谨慎是他的常态,可再这样的一个地方,风都那样松弛,他也能稍稍放纵。
她俯下身去看他,就看到他合上的眼尾也有了细细的皱纹,眉心浅浅的一道痕迹,是平日里时常下意识攥起眉头的缘故。
程婉蕴这样静静地望了半晌,才轻轻地吩咐何保忠:“快把太子爷背回屋子里去,拿热热的帕子擦身,别着凉了。”
何保忠嗻了声。
程婉蕴跟着进了屋,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太子爷可怜,他过得太累了。
等何保忠伺候好,程婉蕴又替他解开辫子,正要起身去哪梳子,结果就被人用滚烫的手臂拽住了,她转头一看,太子爷半醉半醒、迷迷蒙蒙地望着她,嘴里不知道说什么。
“二爷要什么呢?”她下意识靠过去听。
然后唇上就被热热的亲了一口。
第120章 开解
“转眼之间,咱们相识也有十二年了。”太子爷醉得浑身滚烫又软绵绵的,亲过她以后,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程婉蕴愣了愣,才笑道:“额林珠都十岁了,弘晳也八岁了,怎么二爷这才发觉时日过得快呢?”
她肩头传来太子爷的闷笑声,以及一声轻轻的:“是啊,日子过得真快。”
程婉蕴觉察到太子爷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靠在她肩头也不动了,但她知道他是醒着的,也知道他醉意渐渐过去了。
可是他想让她觉着他还醉着。
程婉蕴便一动不动,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拿手掌抚过太子爷的背脊,就像弘晳和额林珠小时候睡不着时一样,她也是这样静静地揽着他们,静静地抚摸他们的背,这样做能让他们平和下来,慢慢放空头脑。
果然,这对太子爷也是有效果的,他故呼吸平缓安定了下来,虽然还是不愿意抬头。
良久,他才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额林珠有你这样的额娘,是她的福气。”
程婉蕴一开始没想明白太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没有接话。等后头太子爷忽而又说了一句:“原先是我错了啊……实际上并不是我觉得好的,儿女也会觉着好,你与我就不同,你是个好额娘,你即便不舍得她远嫁,也想着她能开怀就好。经了你昨日一番话,如今我这才明白了,为何明明有些父母是极爱惜子女的,子女却偏不领情,根结是在这里。”
一言蔽之,身为父母,你给子女的爱,是子女需要的吗?程婉蕴是后世魂魄,自然懂得尊重额林珠,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让她像深林树木顺风自在生长,而不是给她修剪成精致的城市园林景观。
但太子爷能注意到这些,就是因为……他曾经或者一直被自以为是的父爱伤及自身了。
康熙身为父亲,他爱他的儿子吗?爱的,他自幼父母早亡,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所以他对亲情儿女是有一些期待的,但他犯了父母的通病,就是把子女都当成自己的作品。
太子爷无疑是其中受到“关爱”最多的那个了。
程婉蕴紧了紧手臂,低头抱住太子爷,轻声问:“二爷,若是不生在帝王家……或是不做太子,您想过怎样的日子?”
胤礽被问得一怔。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喜欢什么?他想做什么?
胤礽想了很久,却答不上来,他苦笑道:“我不知道……”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位置而存在的,而这副太子的外衣,已经烙在他身上了,嵌入了他的皮肉,撕下这副皮囊,下头是一片空妄,他早就没了自我。
“现在想想也还来得及。”程婉蕴鼓励道,“您之前说采菊东篱下,那就做陶渊明如何?或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李白?潇洒一生也不错?或是就做个无名无姓的贩夫小卒?庸庸碌碌地过一生?”
胤礽抬起头来,眼中有了新的光:“不,陶渊明避世颓唐,李白狂傲不羁,当个小贩庸碌一生也太过无能,既然来到这世上,不论是否在帝王家,自然也要做个于家国天下有用之人!”
程婉蕴笑眯眯地一拍手道:“啊,若是这样的话,那您现在就可以做这样的人啊。”
胤礽愣了一下,他旋即无奈笑开,他若是还听不懂程婉蕴言下之意,就白活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哪有你这样开解人的。”
“也不算开解,”程婉蕴伸手去捏胤礽的嘴角,“就是盼着您开心一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等待与忍耐不一定是坏事,您说是不是?”
看开些吧太子爷,程婉蕴太心里微微一叹,日后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再悲哀不迟,如今有一日光阴就要快活一日最好。
一样想到了梦里那孤寂而死、亲族尽毁的结局,他哪里有颓唐的余地?胤礽深深一笑,认真地望着程婉蕴:“好,莫道桑榆晚,我一定让咱们都能看见为霞尚满天的那一日。”
隔日一大早,额林珠就悄悄溜出去牵了马,和哈日瑙海一起骑马去了,还打了两只野兔、一对野鸭子,等程婉蕴起来,这俩都已经骑得头发都汗湿了,两人紧挨着蹲在院子里看着三宝杀鸭子。
额林珠撑着下巴说:“这野鸭毛挺好看的,善和,你去挑几根留给我做毽子。”
哈日瑙海立刻说:“我会做,我给你做。”
于是两人又亲自挑起鸭毛来,程婉蕴懒懒地身了个懒腰,坐在廊子下头等着青杏摆膳,一耳朵听着额林珠说这个好那个好,一耳朵听着弘晳在屋子里朗朗读书声。
听得她眉眼耸拉,差点又要睡回去。
没什么正事做,只是为了消磨光阴而消磨光阴,这日子,悠闲啊。
即便已经快要立秋了,但这日头一大早就很烈了,因此早上程婉蕴让人预备的绿豆粥、玫瑰豆腐乳,几碟子脆爽的腌制小菜。
她自己不能吃太过寒凉的,因为另外备了一份鸡丝粥、几块枣泥核桃酥。
胤礽吃了一肚子酒宿醉起来,对这个平淡到寒酸的早点很是满意,他发苦的嘴巴和痉挛的胃都被好好地安抚了。
因为天气好,膳桌摆在桃树下,清风徐来,桃树上挂得小毛桃也透出淡淡的香。阿婉已经吃完了早膳,薅了一把草,去喂正好在四处散养跑到门前的小羊,胤礽端着粥碗,忽而觉着这趟真是不虚此行,有种浑身都被涤荡得很清静之感。
他吃完饭也去跑了一圈马,回来后见程婉蕴在收拾他的印盒,里头一堆上好的寿山芙蓉石,大大小小什么形状都有,原本是平日里他留着把玩的,见她好似地辨认上头雕刻的图案,胤礽便也一时兴起撸起袖子:“我给你刻一方小印吧。”
程婉蕴有时候也被太子爷的随意惊到,耸耸肩道:“我又不做官,要印有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