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当时何保忠跪在地上浑身的肥肉都紧绷了起来,想着要是太子爷一脚踹过来,他就赶紧就势一滚,这样恐怕还能少捱两脚,谁知太子爷听了却没言声,还抬手取了桌上茶碗,拿碗盖一下一下轻轻地捋着茶汤上的浮沫。
半晌,太子爷才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何保忠磕头道:“奴才多嘴。”但他心里却为太子爷鸣不平——他家太子爷也太好性了!都叫女人爬到头上了,还愿意替她遮掩呢!这太子妃也是,真是不知道珍惜!上哪儿找这样的爷们啊,要是她嫁的是直郡王,只怕都挨几顿鞭子了!
直郡王以前那鞭子抽死过一个宫女,还被皇上狠狠骂了一顿呢。
何保忠在地上听见太子爷将茶碗搁了回去,声音里透着几分凉薄:“我没听过这话,我也不知道这话,你也甭提是从添银嘴里听见的,知道吗?这话,就当是你哪个徒子徒孙,无意间听见告诉你的,你自个想个说法。”
何保忠眨眨眼,抬起头:“爷的意思是?”
胤礽嘲讽地笑了笑:“乾清宫这个月还没得空遣人过来问你的话吧?你平日里不还得绞尽脑汁编些话应付么,如今这不是有现成的说法了?或者你为表忠心,直接把话递给你干爹吧。”
何保忠这毛骨悚然的感觉才猛地从后背窜了上来。
“爷的意思是……”
“以后,有关太子妃的所作所为、言行举止,咱们都不必费心替她瞒了,你一五一十禀告吧,甭管是皇阿玛每月派来的人也好,或是梁谙达也好,都不许有任何隐瞒。”胤礽冷言道,太子妃从来不知道皇阿玛对他这个太子关切到了何等地步,不仅每个月都要派人来了解他日常起居,甚至还有密探在他身边,只是他知道这事儿,便有所防范,否则岂不是睡觉都不敢闭眼?
是不是以为关起门来,皇阿玛就不会知道她的本性儿?那是因为之前,全是他替她担着!他为了东宫的面子,为了他自个的面子,也为了太子妃的面子,别闹出来,反倒叫人看了笑话!他这几年事儿也多,他的确也没精力去管教太子妃如何当这个太子妃,但他也不知道,原来太子妃是需要教的!
他兄弟里那么多人,也没有爷们教福晋怎么当家的吧?
他总想着那么多年了,她应当也能成长了吧?结果却越发不如了!
太子妃有句话说对了,这毓庆宫、她这太子妃,全仰赖皇阿玛的恩德,她不怕他冷落,因为他对她是个无用之人,她这个太子妃是皇阿玛封的,石家的官,也是皇阿玛封的,她的确不必理会他这个所谓的太子。
那么就让皇阿玛亲自废了她吧,这也算求仁得仁。
胤礽头一回将刀锋指向了自己的枕边人,他心里也是满目苍凉,他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将石氏指给他?哪怕是个庸碌之才,哪怕是老十那样的蒙古福晋,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但胤礽很快又将那些软弱的情绪抛开了。
自打阿婉平安生下双生子后,他的心就坚定了许多,他不会彷徨了,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悲伤了。
他原先不动太子妃,是觉着这位置由她占着也好,她不是如三福晋、大福晋一般妻妾间斗得阴损下作的人,至少在这上头,他对她还有些放心。
如今,她和他终归不是一条心了。
“传德柱来。”
石家,令她引以为傲是么?康熙三十一年,琼州总兵吴启爵上奏琼州世居黎人,黎人部落属蛮夷,难以教化,请设州县,筑城增兵防守。皇上命刚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石琳前往琼州勘奏,石琳后来去过琼州后上奏:“琼州偏远,黎人刀耕火种,与野人无异,实在没必要筑城增兵,靡费银钱。”皇阿玛听了他的话,没有筑城防范。
结果就只过了八年,康熙三十九年年初,黎人暴乱!
总兵唐光尧奉命剿黎,兵丁在琼州死伤惨重,虽后来黎王归顺,石琳仍被给事中汤右曾上奏弹劾,这个汤右曾是明珠的人,当时是胤礽亲自传话给已病退在家的索额图,让他舍了老脸暗中联络还在朝堂上的门生故吏,一齐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结果直到去年十二月,黎人部落众多,有些部落不听黎王调停,仍然时时出犯停营、袭击琼州兵丁,抢劫钱财粮米,闹得民不聊生。
太子妃以为他们石家官运亨通,全是石琳勤政爱民的功劳,还是皇阿玛的信重?
那么就让这件事,重新递到皇阿玛手中,由他定夺吧。反正叔公已经有些糊涂了,常常对着孙女儿叫他原配屈氏的名字,不能再替他这个太子保驾护航也是有的。
实际上,胤礽当初做这些事并没有遮遮掩掩,不仅皇阿玛知道、石家也一清二楚,去年究竟是谁出面保下了他!皇阿玛是默许他扶持妻族,那么石家呢?他们又是如何看待他这个太子?
想到梦中石家向老八摇尾乞怜,胤礽心底就一片冰冷。
老四就罢了,偏偏是惠妃养大的老八!
胤礽眯起眼睛望着眼前被风吹得直打旋的雪沫子,他想,他也不需要太子妃。
既然如此,不如及时止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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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蕴又是一觉睡到半晌午才起来,她如愿吃上了她酱大肘子,因为她早饭和午饭合在一块儿吃了,太子爷不在,膳房便全听她的!哎呀,可太好吃了!要知道她先前为了小闺女的身子,得亲喂,忌口了一个多月,不敢吃这些重口味的东西,如今可算解禁了!
她吃着大肘子,身边还用小炉子煮茶烤橘子,茶香满屋,外头雪下如尘,额林珠披着红色白毛边的披风,在程怀靖的带领下和弘晳、弘暄一块儿堆雪人。
她望着弘暄那瘦成小竹竿的样子,也直叹气。
如今这孩子又搬回她这儿来了……真是……
当时,她身子好些了,太子爷一进门就说弘暄以后抱给她养,不用叫她程额娘,和额林珠、弘晳一样,都叫额娘。她就吓得差点把甜汤给摔了。
说实话她一开始是想拒绝的。
她不缺孩子啊!要是唐侧福晋或是李侧福晋,恐怕争着抢着要,但她刚生完俩,养大了的还有俩,真是能开幼儿园了以后,结果还要再来一个么?
而且弘暄是长子,他不一样。
但太子爷不容分说就把弘暄的东西、人全塞过来了,程婉蕴生完孩子也好多天没见着弘暄了,见他有些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走到她面前行礼,还给她写了一副平安喜乐的字,连装裱都是弘暄亲自装裱的,她终究是不忍心了。
她把字挂在自个屋子里,让弘晳和弘暄一块儿住,依旧笑着捏着他的脸,还叫他:“我们阿克墩回来了。”然后她就见弘暄好似松了口气似的、小脸红扑扑地漫出笑容来。
弯弯的眼睛,温和的小圆脸。
罢了罢了。
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怕什么呢!
在其他方面,程婉蕴真是不敢说太子妃的闲话,但是弘暄……程婉蕴还是有些心疼的,被人像个物品似的推来转去,也没人珍惜他。
她正看着弘暄出神,摇篮里的弘晋忽然扯着嗓门大声哭了起来,程婉蕴手里还拿着肘子,就想下炕去看,奶嬷嬷屈氏连忙把孩子抱起来一看,笑道:“主子别忙,三阿哥是尿了,没事儿,奴婢去换了就是。”
程婉蕴便笑着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这个屈嬷嬷是太子爷找来的,居然是索额图原配夫人屈氏娘家的侄孙女。
想到这个,程婉蕴也觉得挺唏嘘的。
索额图年轻的时候和青梅竹马屈氏成亲,生育了三女二子,结果就因为他兄长噶布喇不知为了什么要跟佟佳氏联姻,便害了屈氏的性命,逼着索额图续娶了佟佳氏。
结果佟佳氏进了门没过几年,噶布喇死了,索额图也累升至领侍卫内大臣,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用同样的法子“病逝”了噶布喇孀居的继室。
而后头进门的佟佳氏被丈夫怨恨一直无所出,很快郁郁而终,索额图所有的孩子都是屈氏所生,对于屈家也是拼尽全力,有的送进宫当侍卫,有的买田买地买铺子,而对佟佳氏却恨之入骨。
程婉蕴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佟佳氏明明和赫舍里氏联姻,后头会变成坚定的八爷党,感情是索额图先对佟佳氏的迁怒啊!他在朝堂上就跟佟国维合不来(他好像和谁都合不来),后来在第二次平葛尓丹时,据说还暗自动了手脚,害得佟国纲战死。
这就结了大仇了,佟国维恨不得吃了他。
所以说,牛不喝水别抢摁头啊!那噶布喇是不是有毛病!
然后程婉蕴忽然反应过来,噶布喇好像是太子爷外公……咳咳咳咳。
所以这个屈嬷嬷进来的时候,程婉蕴对她也客气很多,毕竟算是太子爷的亲戚了,虽然血缘关系很远了,但经不住人家索中堂看重啊,是不是!
不过这个屈嬷嬷性子很好,成日里都是笑意盈盈的,从不跟人生气,也不摆架子,程婉蕴相处了一个多月,也就放心了。毕竟不好的人,太子爷也不会任人唯亲,肯定是亲自选过的。
她在园子里悠闲悠哉,和孩子们赏雪煮茶,还有弟弟在身边,好不快活。
胤礽却跟着康熙顶着风雪下了朝,回了乾清宫。
康熙脱下外头的大氅,惊愕地回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胤礽。
“什么?你要晋程氏为太子嫔?”
第129章 抬旗
乾清宫小值房。
“你可慢点吃,当心噎着。”梁九功盘腿坐在炕沿,抽着烟袋,瞟了何保忠那肉山叠肉山的样儿,眼里又是嫌弃又带几分慈爱地望着他往嘴里丢着点心,“你啊,如今不用哄着太子爷吃饭了,就少吃点,把着一身肉减下来,我看着你这样儿我都担心你活不到六十,啧啧啧。”
何保忠把梁九功屋子里旁人孝敬的那一碟子糕点全吃光了,又吨吨吨地喝下一整壶的茶,这才舒坦地一抹嘴:“爹啊,您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跟着太子爷来回跑都累瘦了二两,今儿过来还什么都没吃呢,就吃了一肚子风、一肚子雪,可饿死我了!”
梁九功更嫌弃地摇摇头。
“你得了吧,我可不信太子爷能让你空着肚子。”
何保忠闻言嘿嘿笑了两声。
这也是梁九功甘心情愿让何保忠跟着太子爷的缘故,不仅是因为他是瞧着太子爷长起来的,本就向着太子爷,也是因为太子爷眼里有他们太监。
平日里虽然也是该打该骂,但就拿今儿这鬼天气来说……梁九功睃了眼何保忠身上那身上好的葡萄色猞猁裘,就这块皮子,毛这样密、这样厚实,宫里很多位分低的主子,只怕都没有呢。
要不说他早早就把何保忠送到太子爷身边呢,毓庆宫的活儿人人都说不好干,干得不好就齐刷刷掉脑袋,但乾清宫里有他兜着,怎么会让何保忠掉脑袋呢?皇上心里紧着毓庆宫,里头主子又少,什么好东西捞不着?
他当初送何保忠过去前,拿鞭子抽他,一边抽一边教,只教了他一条:“你的主子只有太子爷一个,旁人都不算你的主子,就是死,你也得为太子爷死,明白了吗?”
当时还是个小胖猪的何保忠哭爹喊娘地说记住了,如今看来,这孩子果然听话,这么多年都没把他的话忘了,还牢牢占着太子爷身边那最紧要的位置,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太子爷在一天,他好着呢。
“今儿我瞧你那眼神就不对,又是什么事儿?”
康熙和太子爷在西暖阁关起门来谈话,就连他都不许待在里头,因此梁九功便把李德全、魏珠留在了外头守着,把一见到他那眼珠子就滴溜溜直转悠明摆着憋了一肚子话的何保忠给拉到自个屋子里来了。
“爹啊,我跟您说个稀奇的事儿,”何保忠狗狗祟祟地站起来左看右看,还把脑袋探出窗子去看,因雪下得愈发大了,外头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便连忙将窗子关上,又颠着肉跑回来坐到梁九功身边,很低很低地说,“先别说我,您把李德全他们留在那儿没事吧?我看那俩小子也不是善茬呢。”
梁九功冷哼一声,烟杆子狠狠敲了何保忠脑袋一下:“我还用得着你这个傻子教我当差啊,那俩算什么玩意儿,只要我站在这儿就掀不出风浪来,你以为跟你和那花喇似的,那么多年都奈何不了人家啊?”
何保忠被揭了老底,脸都绿了,丧气道:“我这不关心您嘛,您当老子的,怎么还踩儿子呢,真是。那花喇,他也不如我!太子爷心里只有我!太子爷就爱重我一个!就我!就我!”
“得得得,就你就你,你快说吧,等会儿前头俩主子都说完了你还在这扯闲篇呢!”梁九功懒得理会他。
何保忠凑过去跟梁九功耳语:“太子妃院子里有个太监是我安进去的……三阿哥、三格格还没生的时候,这小子跑过来跟我透了话……什么叫‘凭什么跟太子爷认罪服输?’、‘太子爷不喜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还是太子妃吗?’这话说得我都听不下去……太子爷还不知道呢,但爹啊,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置,我跟您说说,您给讨个法子。”
梁九功皱紧了眉头,吧嗒吧嗒抽着烟,随即又抬眼上下打量了何保忠一会儿,狐疑道:“这事儿,太子爷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何保忠斩钉截铁。
梁九功突然就生气了,高高举起烟杆子:“你疯了!这种事!太子爷都不知道的事儿你敢往外说!你是不是脑子塞浆糊了?”
“爹,别打别打!你刚敲的包都还没消下去呢!”何保忠吓得抱头鼠窜,但还是牢牢记着太子爷的嘱咐,“您是我爹啊,旁人我肯定不敢说啊!”
但梁九功却在何保忠略微有些闪烁的眼睛里闹明白了。
太子爷指定是知道的。他收了手,也暗自松了口气,继续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消息是太子爷让递的,只要何保忠不是背主往外递消息,一切都好说。
太子爷要动手收拾太子妃了?梁九功很快就太子爷让何保忠来找他的真实目的——他要让他这个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想到自个昨儿还帮着太子妃说了一箩筐好话的梁九功又手痒了,这臭小子,早不来说!他得想想怎么把这事儿递到万岁爷耳朵里,又不漏出太子爷来……
“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梁九功思忖间已经有了计较,“还有别的事没有?以后有关你主子的事儿千万别拖,省得耽误了太子爷的安排,知不知道?”
何保忠也松了口气,点头哈腰地绕到梁九功背后给他捏肩捶背:“知道知道,爹你说的话,我全记着呢!那您打算怎么办啊?您也和我说说呗……”
梁九功心想,只怕也是太子爷想知道他的态度,于是意有所指道:“放心吧,那几个专门向皇上回话的粘杆太监当初就是咱们的人,既然事实如此,就照实说,咱们都不必出面,等着吧,过两日自然就有结果了。”
何保忠一颗心就算牢牢放进肚子里了。乾清宫里查探太子爷起居的,有好几个都混在专门给毓庆宫粘蝉的粗使太监里,而这里头有好几个,当初万岁爷选的时候就没能避过梁九功,而素来偏心太子爷的梁九功,自然也过滤了好些不利于太子爷的话,收放自如地掐住了东宫传递到乾清宫的话口。
在梁九功心里,万岁爷和太子爷是一体的,皇上年纪渐渐大了,对儿子们的防备心也重了,因此只要不损害皇上的事,偏着太子爷一点又怎么了?他还记着那个小小的、半夜做了噩梦惊醒会哭着找梁谙达的小太子爷呢。
说完了事儿,两人便又回了乾清宫西暖阁外头等着伺候,李德全和魏珠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外头,哆哆嗦嗦地挨着一块儿看雪,一见梁九功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外,立刻殷勤地迎出去,两人还相互较劲,比谁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