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这种日子,宫里很多无子妃嫔都这么过着,可是她不愿意!
李氏忍住下腹的疼痛,咬着牙又提笔继续写下:“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千劫百难又如何,从失去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要争到底,她绝不要就这么没声没息过一辈子,一时的冷落算什么,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且等着吧。
李氏冷冷笑着,身后檀香静静地燃着,白烟袅袅升起,被供奉在佛龛中的白玉观音像在中双眸低垂,仿佛正怜悯地看着她。
同样安静得犹如坟头的,还有杨格格住的西配殿。
自打那日深夜得了太子爷一番训斥后,杨格格的精神气就被抽光了似的,她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成日就坐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中形如枯槁的自己。
康太监再也没来了,她头发不掉了,甚至长出了新的额发,身上也不痒了,事发当晚,只有李氏和她一块儿被斥责,这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进京选秀时,额娘不放心她,宁愿抛下两个襁褓中的弟弟,也要一路陪着她坐船进京,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入宫要小心、要谦逊、要改了在家里的脾气。
额娘还说,为了保住阿玛两淮盐运史的位置,她必须入选,阿玛送了三万两白银给内务府的索尔和大人,宫里的惠妃娘娘一定会圈中她的名字,入宫是不必愁了,有这一层关系,惠妃娘娘多少会照拂她,但她不要想着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只有自己立住了,有恩宠傍身才能过得好……
当时额娘以为她会被指为贵人、常在,额娘还盼望着她能住在惠妃娘娘的延禧宫,总比落到没交情的妃嫔宫里好。
但她却进了东宫……
太子丰神俊朗,东宫人少干净,比起拥有三四十位妃嫔的皇上来说,不知要好多少……她得了旨意喜不自胜,不知不觉就将额娘的话抛却脑后了。
她望着紫禁城巍峨气派的宫殿,满心只有当人上人的期盼。
旨意下来,她要在钟粹宫学规矩,之后再也不能出宫。临别前,额娘哭得不能自己,她还不明白额娘为何那么伤心,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她太傻了。
杨格格望着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
如今她该怎么办……
只听门轻轻一声“吱呀”,柳儿端着热水进来,累得满头大汗:“格格,热水要来了。”
杨格格低头惨笑,李侧福晋明面上没有克扣她,但底下人惯会踩高捧低,别说额外的孝敬了,如今她院子里的小宫女小太监出去根本要不到东西,连打个热水都要柳儿亲自去,好说歹说还塞银子,茶房的老太监才不情不愿地给她打水。
柳儿将木盆架在架子上,绞好热巾子给杨格格擦脸,柔声道:“格格别哭了,日后等太子爷消气了,总会想起您的好。”
杨格格垂泪:“难为这时候你还愿意伺候我,院子里跑了不少人吧?否则你也不用做这些苦力活了。”
小太监们跑得最快,他们都有自己的门路,不是调去膳房就去调到花园,还有故意犯了错要回内务府的。
“不妨事,回头禀了凌嬷嬷,再拨几个人来就是了。”柳儿宽慰道。
杨格格点了点头,在柳儿的伺候下睡了。闭上眼却还想不明白,为了什么李氏要这么算计她,论得宠,分明是程格格更得宠……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把自己入宫以来,桩桩件件事情都回忆了一遍。
很快,她揪住了其中的蛛丝马迹。
李氏小产后,就三天两头吃药,太医也三五日就要请一趟,从此太子爷再也没有留在李氏屋子里过夜,她原本以为这都是程格格过于得宠的缘故,但……是不是李氏再也没办法伺候太子了?
所以她从来不对程格格得宠伤心吃醋,所以……
杨格格总算攥住了纷纷乱乱的第一根线头,她的眼眸越来越冷,却越来越亮。
之前李氏是有心算无心,也是她不上进,之后她不会再犯错了。
她要沉住气,她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就这么像朵凋零的花一般枯死在这小屋子里,她要让自己重新被太子爷看在眼里。
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杨格格等不及了,一把掀起被子,穿着寝衣赤着脚就下了床,一叠声唤着:“柳儿,柳儿——”
柳儿听见也来不及穿衣,趿了鞋,点了灯烛匆忙进来,吃惊得看着仿佛突然就活了过来的杨格格。
“快取笔墨来,我要写信!”
柳儿很快吃惊的眼神转为了怜悯,她垂下眸子,掩了情绪:“是。”
杨格格还是没看清现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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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第二天醒得早,觉着浑身郁气都散了,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咪咪揣着前爪睡在程婉蕴的檀木大衣箱上,听见响动便轻轻“喵”了一声。
“嘘。”胤礽对猫说,自己也轻手轻脚掀被下床,回头一看,身侧的人卷着被子睡得正熟,他捏了捏她的脸,将床帐子重新合上。
何保忠已经跪在帘子外头,胤礽没让他进来,一如往常到外间去洗漱。
这会儿打更太监刚敲了梆子,正好是寅正时分,程格格院里的宫女太监早就忙活开了,热水、帕子、他上学要换的衣裳也都熨好了。
等他换好衣裳,膳桌已支好了,太监们正流水般摆膳。
他每逢到程格格这儿歇着,就会留下用了早点再走,他也从来不另外点膳,程格格昨个点好一早要吃什么,他就跟着吃。
因为程格格点的东西,每天都不重样,而且都不是宫里常吃的,她爱吃南方菜,他在这里也有合口味的、有不合口味的,但就觉着有意思。
黑漆漆的夜色里,乾清宫、阿哥所和毓庆宫的膳房是最早亮灯的,万岁爷要上朝,阿哥们要读书,这几处的烟囱腾起一阵阵炊烟,灯火通明,一派热火朝天。
郑隆德昨天知道太子爷来了,早就预备了两份点心,更是三更不到就把手底下所有小太监都踹起来生火烧水、剁馅揉面。
昨个程格格点的是馄饨汤、花生酱拌面。
宫里吃葱油拌面的多,毓庆宫的小膳房就没备着花生酱,郑隆德是连夜熬的,三宝搅酱搅得手酸,但磨碎的花生泥若不搅拌好,很快就会凝固,到时候就不好吃了,郑隆德就死死盯着他搅。
就在三宝快哭出来的时候,郑隆德大喝一声:“好了!”
他总算得救了,甩着手蹦起来。
郑隆德骂他没出息,接过酱尝了一口,嗯,够香。
程格格只要两样东西,膳房送过来的时候却是十几样——馄饨有鸡肉馅、猪肉馅、牛肉馅、三鲜馅的,汤底有清汤、紫菜汤、鸡汤、牛骨汤的,拌面有粗面、细面、碱水面、刀削面,还有各色小菜、饽饽和奶茶。
胤礽问:“程格格爱吃什么馅?”
三宝被郑隆德叫来亲自伺候,他紧张得撑着发软的腿,说:“回太子爷的话,格格喜欢清汤猪肉馅的,面都吃碱水面。”
胤礽就尝了程格格爱吃的馄饨口味,面也拌得香,就是有点粘嘴,于是他又挑了三鲜馅鸡汤底的吃了一碗,然后在何保忠幽怨的眼神下慢慢放下筷子。
用完早点,胤礽又觉着有点过饱,步撵也不坐了,一路走着去上书房。何保忠跟在后头,就在想程格格不知是哪路灶神下的凡,怎么甭管她吃什么,太子爷都想尝一尝。要知道,以前,太子爷甭管什么好东西,他能赏脸吃三口以上的菜,那膳房都能得万岁爷的赏。
也不是膳房手艺不精,太子爷就对吃饭这事不热衷。
打小就这样,要不然他能长这么胖么?
上书房里,大阿哥破天荒来得最早,面前立着一本《大学》,实则在哈哈珠子的掩护下,挡着脸睡大觉。
今天上书房供职的经义师傅乃是进士出身的庶吉士徐元梦,他对大阿哥装作看不见,自顾自摇头摆脑地诵读《诗经》。
胤礽还没进来,但外头请安的动静早传到屋子里,胤褆就被哈哈珠子拿手肘捅醒了,他懒懒散散地起身到门口给胤礽见礼,想起昨儿的枇杷,挑着眉头多说了一句:“多谢二弟赏的枇杷,几个弟弟也都说吃得好。”
“是皇阿玛赏下的,”胤礽不居功,施施然坐下,“大哥若喜欢,日后得了一定多送些过来。”
这是闹得哪一出?胤褆心里很是没谱。两兄弟不和之事,外头的文武百官或许还不大清楚,但后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太子昨个一篓枇杷,不仅把胤褆搞懵了,也把惠妃惊着了,更是让康熙高兴不已,他觉得太子终于想通了,要和兄弟和解了!
若是让胤礽知道后宫诸人所想,他一定会无奈地笑。
若是让程婉蕴来分析,这绝不是太子释放出来和大阿哥和解的信号,而是中二少年终于想放过自己,想和自己和解了才对。
程婉蕴当时听完红樱的“故事会”,她就觉得太子以往最痛苦的点主要集中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没有人真心觉得大阿哥做错了,连赔礼道歉都像做做样子,甚至还要摁着他的头让他兄友弟恭。
他不被理解、孤立无援,金虎死后的流言蜚语才是将他扎得千疮百孔至今都好不了的刀,他痛恨大阿哥,也痛恨自己。
如今,仅仅是对自己放下罢了。
胤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胤褆说话,居然显得分外和谐,让稍微迟了点过来的胤祉都想揉揉眼睛,怀疑是自己没睡醒。
他其实早就起来了,是专门等哈哈珠子来回太子爷已经到了,他才出门。他也早已将四书五经学完了,却谁也没告诉,还是跟着师傅的进度一日学一篇,自打听到太子每日练字一百二十张,他就只练一百一十张。他在荣妃的教导下一向低调谦逊,从不抢太子的风头。
“大哥、二哥。”胤祉坐到胤褆下首,将书拿出来,小声道,“我听额娘说皇阿玛一早就叫人传理藩院尚书阿喇尼进宫,怕是不得空过来了……”
康熙只要得空,几乎每天都会来上书房监督儿子们读书,但昨天康熙就歇在荣妃宫里,这消息一定不假,胤褆心中一喜:“果真?”
胤礽其实知道,是索额图有关葛尓丹的奏报到了,康熙要着手加强对喀尔喀各部的管理和监视,在尼布楚会谈期间,团结其他未被吞并的部落,遏制葛尓丹势力。
这时,后面四五七八九十阿哥也到了。
胤禛和胤禩坐一块儿,胤祺拉着亲弟弟胤禟坐一块儿,胤祐走路微瘸,慢慢地挪到了胤祉身边喊了声三哥,胤祉便让了个位置给他。
七阿哥的额娘戴佳氏住在长春宫,仰着荣妃的鼻息过日子,他性子又怯懦,在外头一向依靠着胤祉这个哥哥。
胤峨一脸迷糊样被哈哈珠子背进来,他是孝昭仁皇后的同母妹妹钮钴禄贵妃所生,身份尊贵又年幼,和胤礽、胤褆一样都是独占一座。
胤褆见人都到齐了,便回过身,让兄弟们把座都拼在一块儿,拢着大伙儿的肩头,悄悄地说:“可别说哥哥有好事儿不叫你们,今儿皇阿玛不来,等会大哥带你们几个去校场看布库比试……”
胤禟也喜欢看布库,眼睛也发亮:“大哥,今儿怎么有布库?”
“我还能框你不成,”胤褆说着都觉得高兴,满脸跃跃欲试,“今儿是初五,每逢初五善扑营都有演武,听说纳兰家的揆叙文武双全,上个月比试拿了头筹,我打算扮成宫内侍卫试他一试,看看他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胤禟激动道:“大哥,你一定带我去。”
胤峨也奶声奶气起哄:“我也一起去!”
“大伙都一块儿去,怎么样?”胤褆兴冲冲拿眼神扫视了一圈。
结果除了熊孩子胤禟、奶娃娃胤峨,其他兄弟都不说话,胤褆顺着兄弟们闪烁的目光望去——太子正拿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说得太高兴一时忘了太子也在的胤褆轻咳一声:“二弟,不过一点小事,你可别扫兴,皇阿玛朝事繁忙,就不必告诉他了。”
听完全部逃学计划还被要求包庇的胤礽:“……”
胤祉有点怕挨康熙的罚,小声建议:“就算二哥不说,徐先生也在这儿,不如我们背完书再去?”
装作自己耳聋的徐元梦:“……”
胤褆哪里是能静下心背书的人,他沉下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徐元梦看,徐元梦康熙十二年中进士,康熙二十二年充日讲起居注官,以讲学成名,但他显然除了讲学的本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强,他先拿余光打量了沉思的太子一眼,再看一眼大阿哥……一番思量后,就捂着肚子哎呦哎呦:“臣突感肠胃不适,请太子爷、大阿哥恕罪……”
“既然徐先生身体不适,先回家休息一日。”胤褆摆摆手。
众人:“……”
“走吧,”胤褆直接把胤祉、胤禛都拎起来,他不敢动胤礽,拍拍胸脯对弟弟们说,“皇阿玛若是责罚,我一力承当就是了。”
胤祉眼看逃脱不了,眼珠一转,连忙扯了扯太子的袖子:“二哥,您一块儿去吧,大哥要是下场比试,我一个人可看不住这么些泥猴子。”
这话不过说说而已,胤祉其实很清楚,现如今做坏事的时候最好能让太子一块儿,虽然会被康熙骂得狗血淋头,但挨打时却能轻一点。
胤祉可太知道康熙那偏心眼的劲了,小时候是决不能带着太子一起淘气的,不然只有他们挨双倍打的份,但如今大了,太子作为皇子中的楷模,康熙一直有意识让太子这个储君“以身作则”,也给了他管教兄弟的权利。
所以,当太子一起犯错的时候,皇阿玛舍不得重罚太子,只会嘴上骂得凶,真正能动手的时候却少。
胤礽:“……”老三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他脸上了。
除了老四一副“我不去别扒拉我”的臭脸、老七缩在老三后头假装木头人,五八九十几个小的都蠢蠢欲动全没了读书的心思,他也不好再拦着。
而且……胤礽看了眼徐元梦,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既是弟弟们想去,那便一块儿去吧。”
他妥协的话音一落,泥猴们就欢呼了起来,嚷着要回去换衣裳。
胤褆一个个巴掌拍下去:“傻啊,回去额娘们不就知道了?咱们先走,让你们的哈哈珠子悄悄拿几身他们的骑射衣服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