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王卿下去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之前都不必来上朝了,你的礼部尚书就由礼部左侍郎代理。”胤礽依旧眼眸温和、语气和蔼,轻轻抬手让王泽宏起来,顺带和一旁的何保忠笑着道,“瞧瞧,这聊起天来都错过膳时了,是朕的不是了,可别叫王尚书饿着肚子回去,赐礼部尚书王泽宏凉粉一碗,在廊下吃完再走。”
何保忠立刻从太监手里接过个小锅那般大的海碗,往王泽宏手里重重地一放。
王泽宏捧着那凉粉,已经快晕过去了。
他头晕目眩地走了出去,就听皇上在身后很愉快地说:“传下一位进来吃粉。”
王泽宏脚下一趔,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除了这“吃粉剖肚”的威胁,更令王泽宏感到恐慌的是——皇上好像什么都知道,即便上折子的不是他们,即便推出来的人与他们丝毫无关联,皇上也能顺藤摸瓜把躲在后头的他们揪出来,谁是谁的人,皇上心里门清。
他们这些人又打错算盘了,皇上这人真不是好欺负的!
王泽宏坐在廊子下被一阵一阵的寒风吹得直打摆子,还得奋力往嘴里划拉冰凉的粉,塞了满嘴,连口热茶都没有,险些噎死,这又是皇上赐的御膳,一口都不敢吐出来,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才给咽下去,咽完便捧着碗幽幽一叹,看来想拉八爷一把都不成了,皇上盯得死紧,手腕子又硬,他们敢这么嚣张集体上折,就是打量着法不责众,皇上总不能将六部官吏全都杀了换了吧,结果今儿一试探……
眼见聚集在乾清宫外长廊吃凉粉的大臣越来越多,王泽宏心也越发凉了。
皇上这意思就是:他真敢。
这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会干活的官员还不好找么?每年在吏部等着候选的进士举子一抓一大把,他这么一逼迫,若真有那头铁的傻子真被皇上办了,说不定还能借口来一场大清洗,将朝堂上混乱的各皇子旧党都换个干净,正好整饬纲纪了。
当了半辈子官了,王泽宏不大舍得这顶乌纱帽,只好在心里给八爷道了声不是,而他身边好些满头冷汗吃凉粉的官员心里也是一样的想头,阿弥陀佛,如今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各位爷自个保重吧!
一直忙到上灯时分,胤礽总算将这群刺头都恐吓了个遍,心情很好地对何保忠说:“去恒亲王府上,告诉他,连夜给朕订个封后的章程,朕最迟明儿早朝散了之后就得见到。”
何保忠兴高采烈地嗻了声,一溜小跑出宫传口谕。
正如王泽宏心里想的那样,胤礽还真是打着逼他们跳出来的心思,可惜今儿揪出来的这一批蝇营狗苟之辈胆子都太小了,略微几句就吓破了胆,何保忠还特意出去数了凉粉碗,各个都吃得跟洗过一般干净,一根粉都不敢落下。
胤礽略微有些遗憾,在吏治上,他和老四的态度是一样的,宁严些也不要宽,否则下头就不会敬畏法度,越发不知道何为奉公廉洁,就会闹成康熙在时那副人心浮动、贪污横行的局面。
借着阿婉封后一事,不过是他整顿吏治的开始罢了。
眼眸好似掠过火星一般,胤礽已从后宫将前朝之事都想了一遍。
天晚了,他由花喇伺候着乘暖轿往毓庆宫去,后位未定,还在东宫之时便伺候他的李、范两个格格以及侧福晋唐氏便也都没安顿好。当然,除了后宫,还有更紧要的一件事,便是他膝下三个儿子,按例也该开府出宫了,但这事儿比阿婉封后还敏感,封何等爵位、何等封号都能叫那些爱下注站队之人浮想联翩。
胤礽不愿与先帝一般,晚年陷入诸王争储的祸事,因此他已决定不封太子,而是以金册密书将传位诏书封存在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之后,有时,胤礽也明白,很多时候不是他的那几个兄弟想争,也有被身边、身后的那些跟随的人逼得没法子,不得不争。这是满清八旗制度下无可避免之事,皇子们领旗便有自个的一份势力,而这势力是双刃剑,一旦迷失自我,被蛊惑了心神就会犯下一生的大错,他自然不愿他的儿子们也成了这幅鬼样子。
还没走到毓庆宫,却又见雍亲王胤禛、恒亲王胤祺两人匆匆进宫而来的身影,胤礽在他们下跪之前便命停了轿,又称免礼,胤祺苦着脸道:“听了皇上的口谕,臣弟一脑袋浆糊,便扯了四哥一同进宫来讨皇上的示下,这封后的章程还得皇上指点迷津一二,臣弟头一回办这样重要的差事,生怕办得不好,皇上,您是想要办得快些还是……”
“自然要办得快些,你不必担心,曹家的江宁织造将凤冠凤袍都用漕船送进京来了,若非外面那些大臣啰里啰嗦,朕都已经办完这些事了,还用得着拖到今日?”胤礽拎着两个弟弟又折回乾清宫东暖阁。乾清宫的西暖阁是康熙日常起居之处,里头的陈设与布置,胤礽没有动也没有撤,依旧维持着原样,自己则用了东暖阁接见亲近大臣、日常起居。
胤礽便将方才收拾大臣的事说了,胤禛与胤祺都面面相觑,心里也有了谱:看来皇上对封程佳氏为后是势在必得的,也是绝不容质疑的,只要皇上想办,那他们自然要尽力办了。
有时候胤禛与胤祺都觉着奇怪,在女人方面,不论是身为太子的胤礽还是已登记为帝的胤礽,都显得太寒酸了些,加起来三猫两爪,还各个都是三四十岁的老人了……而这几个人里,还硬是将另外三个都当摆设,就单单守着一个。
他们大清……这是又出了个顺治爷啊?
这心里的腹诽还没完,就听外头跪了个小太监,脆生生地回话道:“万岁,娘娘使奴才来问,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娘娘给您亲手包了豆腐皮儿素包子,是您最喜欢的鲜笋馅的,说是一直热在锅里,就等您回来吃呢。”
随即这两个老弟弟就见皇上的脸顿时软和,眼眸像浸了水似的,扭脸冲他们笑道:“你们看看,你们程佳嫂子真是片刻都离不了朕,处处都想着朕,她怎么知道朕想吃包子了呢?”
拍了拍两个呆滞的弟弟的肩头,又道:“朕先回去了,你们俩商议吧,要办得风光、要颁喻天下、还要大赦天下……”
说罢就一刻也等不得了,急哄哄让花喇抬轿子过来,就要回去陪程佳娘娘吃包子去。
胤禛与胤祺再次面面相觑,对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是,怎么皇上就这么回家吃包子了,方才事才议到一半,这是要留他们在这儿忙一晚上的意思?
第192章 正文完
臣子与新皇过招的第一回合,以惨败告终。
正好胤礽为康熙守满了三七的孝,大行皇帝的梓宫可以移入皇陵安葬了,虽说国丧要三年才算期满,这三年里还是不能过于奢靡铺张、大吃大嚼,但紫禁城里的芦棚、白幡均已撤去,又换回了亮澄澄的黄纱宫灯,日日进宫来哭灵的宗室也都散了,各回府邸守孝即可。
于是胤礽便接连颁下圣旨,他换下素色衣裳、正正经经颁告的诏谕,头一个是尊生母赫舍里氏仁孝皇后加谥为“仁孝慈皇后”,之后便是册立程佳氏为后,顺带又按例封了唐侧福晋为妃、李范两位格格为嫔,封格尔芬、阿尔吉善、程世福为一等公,随后一并开了恩科、免除苛捐杂税、大赦天下。
封后圣旨还没正式下,程婉蕴就被眼见特别高兴的胤礽拉着去坤宁宫选院子了,胤礽这几年越发乐观了,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与大臣打打口水仗也是有好处的,这坤宁宫趁此机会已修缮一新,与原来不大一样了。
康熙立了三个皇后都早死,后来坤宁宫就不再住人了,康熙四十年重修过一回,却是按照满族祭神的习惯修的,从此每□□夕各祭一次,平日也有司祝、司香、司俎等宫女、太监负责祭祀,确保香火不断,每年的大祭帝后则会一起参加。
但胤礽却另外将毓庆宫后头的斋宫和成德殿重修为祭祀之所,将各色神像如释迦摩尼、关公、蒙古诸神、画像等十五六尊神佛都做了场法事恭请了过去,又将坤宁宫的大殿恢复为当初仁孝慈皇后大婚时的样子。
“日后,你这大殿就用来接见妃嫔、内命妇。”胤礽牵着她的手一间间屋子逛过去,“日常起居,不如就放到东暖阁吧。”
“皇上,这……”不大好吧?程婉蕴有点吃惊地抬起脸看向他:坤宁宫的东侧暖阁是帝后大婚时所用的婚房,当年十三岁的康熙就是在这儿娶的赫舍里氏。
她本以为胤礽会为她选另一头的西暖阁,毕竟东边那间那是他额娘和阿玛成亲的地方。
“屋子本就是用来住的,东暖阁更暖和、宽敞,从永祥门出来走过一条长廊就到乾清宫的昭仁殿,咱们何必舍近求远呢?”胤礽却并不介意,阿婉两辈子都是一顶小轿子抬进的毓庆宫,他本就亏欠她良多,如今虽不能再办一次喜事,但东暖阁整面墙都饰以朱漆,悬挂巨大的三层喜字宫灯,床榻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雕龙凤百子喜床,这是最好的,正是他本就想给她的。
有不少人进言说坤宁宫已祭神多年,贸然移神怕对神佛不敬,胤礽却不似老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并不以为然,他的皇后为何要屈就去住小一号的东西六宫,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他的阿婉就是要正大光明地住坤宁宫!
两人说着便走到东暖阁前的院子里,程婉蕴还惊喜地发现了檐廊避风处,竟用上好的松木为架、四面镶嵌了西洋玻璃做了个大大的水陆龟缸,尺寸约莫有后世的两米长,里头造了山水溪流,错落有致地种了矮小的石榴树、几丛观音竹,又铺上专门烧制的一指见方的青砖、隔了个江南圆院门样式陶泥龟躲避窝(门前还挂了两盏微缩得拳头大小却分毫不差的宫灯)、放了紫砂底槽清料子烧的随形大水盆。
程婉蕴一见就知道这是给元宝准备的龟缸了,她有些感动地望向胤礽,笑道:“皇上竟还记得给元宝做了个窝?它还在程家冬眠呢,睡着睡着,竟有了这样大一个屋子,真有福气。”
“你年年都要亲手做南瓜虾粉饼送到程家给元宝过生辰,朕怎么会忘?老夫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不如趁今年天气暖了,就让程世福将元宝带入宫来养,省得你日日挂念着它。”胤礽微微一笑,他原本也奇怪阿婉怎么那么爱小龟呢,这是满后宫都找不出第二个的爱好,但后来咪咪和旺财相继离世,阿婉不知低落了多久又偷偷掉了多少泪,胤礽便也觉着养龟竟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元宝如今还好好的呢!听说养得好还能再活二十年,保不齐能跟他们一块儿进皇陵。
这么想着,他又笑着指了指东暖阁后头:“还有呢,何止元宝,喏,你瞧。”
东暖阁东边的院墙专门做了个小猫洞,还贴了对联,可以供咪咪的孩子们自由进出,几只猫儿的猫屋也提前搬了进来。
另外两只水龟的缸安顿在后头,里头也铺了砂石、种上了水草,摆了几颗太湖石,还造了个斜坡,供它们自由进出。
程婉蕴在后罩房的花花草草能移栽的、能搬的也都搬了过来,还有她的葡萄架、秋千与面包炉,她笑道:“我说呢,皇上这几日非留我宿在乾清宫不许我回去,原来是为了布置这些个。”
胤礽揽着她,轻声道:“可还满意?朕知道你不舍得后罩房的花草树木、舍不得留在那儿的咪咪和旺财,毓庆宫日后朕不会再让旁人居住,后罩房也会留人看着,会让他们记得每年给咪咪和旺财供些肉骨头和鱼,你放心……阿婉,朕想你离朕近一些,咱们还要白头到老的。”
程婉蕴含泪轻轻点头:“皇上把我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想到了,再妥当不过了。”
册封典礼的那天,春雨绵绵,程婉蕴天都没亮就被薅了起来,皇上则比她起来更早,先去乾清宫替她检阅金册金宝,皇后的册文,是胤礽让程世福亲笔写的,程世福也一把年岁了,已是个耳背健忘的老翁,他写得册文没有太多的华丽晦涩的词藻,回忆起女儿的点点滴滴却分毫不忘,长长的册文写得真挚动人,连胤礽已读了数遍仍眼眶微热。
册封皇后的正使必须得是满人,副使倒没那么多规矩,胤礽指了程怀章为副使,由他来向分列在乾清宫大殿外的文武百官宣册文。最后又让吉使在乾清宫前搭了黄幄,他又亲自到奉先殿祭祀、派雍亲王携册文前往天坛、地坛以及太庙后殿告祭。
在胤礽之前,也唯有先帝大婚册立仁孝慈皇后时开了纳采、大征、告祭等礼仪,这是因为仁孝慈皇后赫舍里氏是先帝的元后,往后的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都没有这等殊荣。
胤礽这么做,便是除了告诉天下臣民程佳氏是他认同的皇后之外,连自家地下的祖宗也得告知,不亚于当街拿起大喇叭沿街大喊:太爷太奶,朕娶老婆啦,她叫程婉蕴!
等到吉时,程婉蕴便带着妃嫔、膝下公主、皇子福晋、各宗室内命妇千万乾清宫向胤礽行六肃三跪三叩礼,之后再回坤宁宫升座,接受各妃嫔、公主、福晋等人的朝贺。
一切都忙完,天已擦黑,暮色苍茫。
程婉蕴卸了沉重的妆发,洗漱干净,坐在据说孝诚仁皇后洞房时的龙凤喜床上,望着烛火明明暗暗,竟还有些不真实之感。
此时,胤礽也换上了明黄里衣,刚泡过澡,他大步进了里屋还一身冒着热气,程婉蕴抬头一瞧,却见他身后一个跟着伺候的人也没有,当皇上的亲自端着个红漆条盘,上头放着一只汝窑天平冰裂梨形壶,两只天青冰裂莲瓣杯,看向她时还微红着脸。
“皇上怎么自个忙活起来了?何保忠他们呢,都躲懒吃酒去了不成?竟让皇上亲自端茶倒水?”程婉蕴连忙起身要接他手里的东西。
“是我不让他们伺候的,今儿是你受封的大好日子,朕把跟着你的人都赏了大荷包,又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去后头廊子上也摆两桌吃酒,叫他们也沾沾你的福气。”胤礽干脆将东西搁在屏风外的圆桌上,笑着对她招招手,“阿婉来,夜深了不宜喝茶,喝两杯热酒暖暖肚子。”
胤礽将杯子倒满递给了她,却轻轻跟她碰了碰杯,举杯绕过了她的胳膊,他的眼眸温柔得好似要滴下水来,在她略带惊愕的目光下,用另一只手扶了扶她的手,示意一起喝下这杯酒。
程婉蕴怔忪半晌,终究也闭了眼,抬臂饮下。
清酒温和柔滑,热热地滚下嗓子眼,又落入胃里,像在人肚子里燃了一点小火苗一般,让人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她不知怎的,忽而很想靠在胤礽身上静静坐一会儿,便倚身过去,胤礽也极习惯地搂住她,还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
“二爷,您说我们老了会怎么样呢?”程婉蕴一时很感慨,埋在他肩头喃喃地道,都忘了规矩,该称呼胤礽为皇上了。
胤礽也不计较这些小节,私下里他更喜欢阿婉唤他二爷。
他心里也满溢着欢愉,他终究还是和阿婉共饮了一杯交杯酒,也算了却他一生的愿景之一了,听阿婉这样问,他喉头也隐隐冲上一丝酸涩来,思忖片刻才温声道:“老了齿摇发白,咱们两个便一人一张摇椅,坐在暖和的日头下,你描针线,我替你煮茶,听风、听茶炉子咕噜噜的叫,无所事事便消磨一日,或是得了空、还走得动,咱们便去外头走一走,之前我答应过你,天南地北都去看一看,大漠的风烟、江南的水乡、云贵的山林、辽东的冰雪……”
胤礽也不再自称朕,好似两人又回到了后罩房一般,胤礽还是那个敏感多思的少年太子,她也还是那个刚进宫胆小摆烂的小格格,两人也曾这般紧紧挨着,在这波云诡秘的宫闱里相互依靠着、憧憬着未来。
“二爷尽唬人,你日日要批那么多折子,哪儿有空出去到处跑?”程婉蕴埋在他肩头笑出声来,“只怕将来我们两个都是纸上谈兵,对着堪舆图空想呢。”
胤礽却很认真:“先帝何等英雄之大才,都能提前下禅位诏书,将来孩子们长成了、懂事了,我为何不能将国事的担子提前交给他们担着?我啊,和先帝不一样,我不想守着这把椅子过一辈子,历经那么多事,阿婉,我都看开了。”
“我想好了,阿婉。”
“只要与你相濡以沫、朝夕与共,不管是何年岁,我都心满意足。”
外头雨声淅沥,点点滴滴地打在屋瓦上,屋子里灯影婆娑,地龙烧得热烘烘的,程婉蕴伏在胤礽的肩头,不觉着冷,却罕见得想与他相拥得更紧一些。
良久良久,她终究忍不住轻轻应了一声。
“二爷,我亦同此心。”
第193章 番外·程皇后日常
仁徽三年的深冬,又临近年关了。
雪压深庭,连日大雪终于放了晴,坤宁宫里的素梅静静地开放,幽香弥漫,堆积在天上好几日的铅云散去,今儿阳光明亮,日头早早就探出了脑袋,高高地悬挂在琉璃金瓦上,照得屋瓦仿佛有融金般流淌下来,洒了一地金晖。
程婉蕴穿着一身极喜庆的正红绸绣八团龙凤双喜绵袍,通身满绣了红双喜、蝙蝠、仙鹤、仙桃、福禄寿等繁复精致的吉祥纹样,衣襟的纽扣用珊瑚、玛瑙等打磨成梅花状,头戴富丽的金累丝九凤钿,捧着只围狐皮的嵌红宝松鼠手炉,坐在南窗下,笑眯眯地搂着额林珠的幼女宝音,一边给小外孙女剪核桃吃,一边盯着自鸣钟的时辰翘首以盼。
她封后那年额林珠、乌希哈、茉雅奇都进宫来住了大半年,后来又遇上佛尔果春出嫁,于是额林珠又留了半年,亲自送妹妹出门子,谁知再过两个月,皇上又过万寿,于是她又留了一个来月,接下来又轮到程婉蕴过千秋,今年程婉蕴正好五十岁了,这算是个大生日,额林珠怎好意思不给额娘过生日,于是一留就留了一年,如今快过年了还没回蒙古。
额林珠虽瞧着外表沉稳了不少,但一双与程婉蕴如出一辙的杏眼里却还留着少女般的透彻与欢愉,她自小被父母宠爱,婚嫁又很合心意,日子过得快活,蜜罐子泡大的姑娘眼里没有阴霾,这世上似乎没有她真正感到烦恼的事,她坐在程婉蕴下首的绣墩上磕着瓜子,还想小时候一般,好奇道:“弘晋的福晋是澳洲府水师总督的女儿?听说她是出生在澳洲的,我之前还没见过呢。”
弘晋大婚当日她去凑了热闹,这小子经历了前头哥哥姐姐的婚事,还有十八、二十等小皇叔的婚礼,经验丰富、严防死守,额林珠和佛尔果春都没闹上洞房,而这会儿满人的婚礼也都流行学汉人弄什么挑盖头了,于是拜堂的时候也没瞧见这个“留洋归来”的弟媳是什么模样,额林珠只觉着自己去了又好似没去。
“额娘原来也没见过,人是你皇阿玛选的,后来等她从澳洲回了京来侯嫁,额娘先前叫进来瞧了两回,倒是个率真的好孩子,你阿玛的眼光不会有错的。”程婉蕴含笑点点头,怀靖如今常年守在白哈儿湖对付沙鄂,早在康熙五十六年,胤礽便跟康熙商议,在澳洲那边便派了格尔芬的儿子、第三任靖海侯施廷皋(施琅的孙子)去守,格尔芬的儿子与格尔芬一般,是个有点运道的小纨绔,嘴巴甜很机灵,主要是作为满人、皇亲国戚盯着施廷皋,两人起到相互牵制的作用。
施廷皋没让朝廷失望,他性格率直、能吃苦,极富有进取心,用兵又谨慎、周到,自打他接手澳洲水师,便日以继夜,废寐忘食地熟悉澳洲的诸多兵事,一面整船,一面练兵,与士兵同吃同住,兼注重工制造器械,每年都亲自挑选工匠和船,历时数年,使澳洲水师更加船坚兵练,事事全备,从此对各类外邦夷人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而且他意识开明、有远见,在朝野上下都对弘晳的西洋机器无动于衷的情形下,他头一回见到弘晳研究的蒸汽机后,便一直上书给康熙,求让弘晳做一个用蒸汽机驱动的大船给他带去澳洲,磨了近五六年康熙没松口,弘晳便偷偷地研制,等胤礽登基后,终于能够放开手脚让弘晳去做这蒸汽船,约莫耗费了两年多的时间,顶着雍亲王吃人的目光(造船实在太耗费人力物力,约莫废了十几条船,最后只得胤礽厚着脸皮找四爷喝酒才能让四爷这铁公鸡拔毛),花费了国库近三百万两银子,才做成两艘,在渤海湾试了半年的水,便全被施廷皋带去了澳洲。
今年年初,就传来施廷皋开着那不必受限于季风的两艘蒸汽船撵得英吉利战舰疯狂逃窜、丢炮弃船,一路追到美洲沿岸,还险些打下美洲两个港口的事儿,程婉蕴听了都觉畅快。
胤礽也很高兴,这是大扬国威的好事,于是在给施廷皋加官进爵的同时,又想到了他的女儿,派人去澳洲府暗中瞧了近一年,便做主为弘晋定下了施家长女为嫡福晋。
施廷皋再如何得力、忠心,在胤礽心里也毕竟是外人,澳洲实在太远了,又那么大一块儿地方,权欲动人心啊!胤礽一直想分一个儿子出去守澳洲,弘暄太文弱,弘晳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于是便只有弘晋了。
弘晋十三岁以后便一直跟着十三爷、十四爷在兵部历练学习,熟读兵书之余,还每年都去天津卫学如何操控战舰,甚至还有化名当小兵在军营里厮混个一年半年的经历,曾经爱吃的小胖子已被胤礽有意地训成了个黑皮肌肉壮男,个头也蹭蹭蹭地长,已成了三兄弟里最高大的那一个。
如今大清已将蒸汽船投入量产,弘晳也不在京,亲自去了天津、杭州的两处蒸汽船船坞,来回跑,成日里只盯着船只建造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莱先生已经年迈地走不动路,如今留在京城里荣养,胤礽赐了一间宅子给他,他如今都学会听戏遛鸟了,过得十分惬意。
若非弘晋定了年底成亲,程婉蕴几乎都快大半年没见过这俩儿子了。但她倒没有那么多的不舍或是愁绪,孩子们长大了就该过他们自个的日子了,做父母的从教会孩子走路的那一刻起,都是用目光送他们渐行渐远的过程。
对于父母而言,放手也是一种祝福。
最令程婉蕴心疼的是弘暄,两个弟弟远走,各有各的差事,他却一直留在京城——他封了襄亲王,如今住在宫外,但日日都进宫来给程婉蕴请安,还主动将膝下的小女送进宫,养在宁妃(唐侧福晋)膝下,宁妃无儿无女,弘暄幼时托庇在她身边小有几年,他感激宁妃的恩情,特意跟胤礽请旨,让女儿由宁妃抚养,宁妃为此感觉到落泪,如今守着小小的孙女儿过日子,简直容光焕发。
弘暄曾对程婉蕴羞愧地说:“儿子才能上不如两个弟弟能干,不能替皇阿玛、皇额娘分忧,对朝廷亦无力,身为长兄,便唯有替弟弟们多孝顺皇阿玛、皇额娘一二,才算尽心了。”
他也人到中年自己都当了不知多少茬阿玛了,却仍会因幼年的经历而感到自卑,程婉蕴不由心疼,将他拉起来,正色道:“弘暄,额娘从不认为你比你两个弟弟差,你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养大的,我养的孩子我知道,你那样温柔、懂事又总为他人着想,额娘认为你很好,千万不许再这样说自己,也不必强迫自己背负什么,也不要事事与他人相比较,人应该看向自己,额娘不希望你变成先太子妃娘娘那样的人,那样太沉重了!你可知道,这世上啊,有许多人费尽心机都过不好平凡的日子,道家说了,无为而治才是最难的。弘暄,你该好好过日子,做自己喜欢的、力所能及的事,只要能够圆圆满满过一辈子,不辜负家人朋友,不辜负你自己,就不算庸碌,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