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他看砂锅里的银耳都已经熬出胶来了,红枣和百合也烂化开了,莲子和薏米指定也熟透了,但这两样料却要再熬久烂一些才好吃。
“再熬半个时辰,先盛一碗出来,太子爷不喜欢吃那么烂的,剩下的再熬半时辰。”
洪登竖着耳朵,就听郑隆德在那细细吩咐,他低头冷笑:还管上太子爷的口味了,等以后看你还怎么得意!
他这些年可算把郑隆德恨透了。
以前程侧福晋没来之前,他才是这膳房里头一份的大师傅!也是最年轻的大师傅!多少人巴着他奉承他啊!结果这郑隆德老脸不要巴上还是一个小格格的程侧福晋,从此就狗仗人势抖了起来。
谁知那程侧福晋还真就得了太子爷青眼,他屈居在郑隆德之下不得翻身,自个也犯了轴,怎么都不愿意去巴结后罩房,就算去巴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得郑隆德吃肉他喝汤?要他捡郑隆德剩下的残羹剩饭,呸!他还要脸!
李侧福晋倒了以后,他原本想巴结唐格格,结果唐格格没多久也跟后罩房一条心,洪登气得不行。难不成不巴结程侧福晋就出不了头?他就不信邪了!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偏不!
洪登就等着今天呢,这是他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太子妃一进门,他立刻就让驴儿去递话,他知道这种事赶早不赶巧,他都使银子打听过了,如今太子妃身边伺候的人可只有俩妈妈四个宫女,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才进门第二天,还没有内务府出身的太监宫女冒尖呢!他要争当这投效的第一人!
膳房重地,太子妃能不需要自己人嘛?洪登这回可不能让郑隆德抢先!他还死死抱着那程侧福晋是颗大树呢,一侧福晋,腿再粗能粗过太子妃?
在太子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人家现在叫太子妃,够尊贵了吧?以后就得叫主子娘娘!住坤宁宫!洪登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当宫里大御茶膳房总管太监那神气的模样了——那时候郑隆德那老头坟头草估摸着都有一尺多高了吧?哼!
他比郑隆德年轻了小二十岁,自认手艺也不差,否则也不能拨到毓庆宫做事,又会来事,这么多年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当然,他也不蠢,为什么让前头没什么人认得的徒弟去,且说完话就走,都不留名号,就是为了试探太子妃的为人呢!
要是太子妃对这话有反应,想搭上这条线,自然会叫人打听驴儿是哪儿的人,顺藤摸瓜也就把他找出来了。若是太子妃不吃这一套,她初来乍到,想来也不敢闹腾,驴儿不过白说了一句话罢了。
因此洪登就在等前头有没有人来打听,结果等到傍晚要进晚膳了,他那面团都揉坏了,驴儿才一瘸一拐地冒出头来。
洪登提了一下午心,见他那副傻笑的蠢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忍下一肚子火气,连忙把人拉到自个住的小屋里,关起门来盘问:“你死哪儿去了,怎么递个话大半天都不回来?”
驴儿憨憨地挠挠额头:“我说完了要走,被太子妃身边的大姑姑留下吃点心,她问了我好多事,我想着您没交代也不敢乱说,因此只说了自己几岁进宫、一直在哪儿当差。”
洪登一下就欢喜起来,亲亲热热地将徒弟揽住:“好啊驴儿,不愧师傅疼你,这回你可立下大功了,以后师傅得了太子妃重用,你也少不得好处——咦,你这腿脚是什么回事?”
“那姑姑硬是要塞荷包给我,我不敢收,推拒的时候摔了。”
“你个傻小子,就是收了怕什么!”洪登颇为可惜,若是收了那荷包,想来也有个来往的凭证,但有这个消息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太子妃这人比他想象中更加主动急切啊,他这下可真搭上通天梯了。
洪登兴奋得面红耳赤,叫驴儿打来热水,头一回不用他伺候洗脚就把人打发走了,特别和蔼可亲地让他先去歇着,还赏了他一瓶药油揉脚。
驴儿嘿嘿笑着应下了,走出了洪登的屋子才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撸起裤腿,整个脚腕处都已经肿成黑紫色的馒头了,这根本不是摔一跤就能摔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地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他师傅的窗子:师傅,徒儿对不起您了!您自寻死路,徒儿还想多活几年,就不奉陪了……
午后其实真正的情形是——他的确去了正殿,瞧见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妈子,这是个生面孔,肯定是太子妃带进来的人,于是他就凑上去小声说了那句:“太子爷刚去程侧福晋那儿了”,那老妈子一听就讶异地扭过头来,他连忙转身就要走,谁知只听身后劲风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被一脚踹趴下了,那老妈子依然是那和善的面目,走上前来狠狠踩着他的脚腕碾了几下。
他叫都没叫出声来,立刻就疼晕了过去,等醒过来以后,就被绑在柴房里了。
那老妈子不用多少手段,驴儿就哭得涕泗横流,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可知道窥伺、泄露太子爷行踪是大罪?你那师傅不是东西,这是预备要让你顶缸呢,你这衣裳都旧得打补丁,手上也全是口子,瞧这样子你那师傅对你也好得有限,你可真要替他去死么?若照着太子妃的旨意做,往后你非但不用受他折磨,还能好好过活,你愿意不愿意?”
驴儿自然愿意!他求之不得!他再蠢,也能分辨好人坏人,如何不知洪登不是人,只是他已跟了这样一个师傅,没处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讨他欢心,如今有了脱身之法,自然言听计从。
后来那老妈子审完了他,交代他怎么说、怎么做,才让人把他放了。
所以他这腿,并不是摔的,而是被老妈子拿脚碾的。
驴儿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继而还有点瑟瑟发抖,老天爷!太子妃带来的人不会都是这样的武妇吧?
第二天傍晚,洪登就如愿见到了正殿的人,那宫女大约与太子妃年纪相仿,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穿得宫女统一的青色旗装,梳着宫女的小两把头,却没有一点女子温婉的意味,硬生生穿出了气势汹汹的感觉来,只见她大步走到膳房门口,眉眼粗略一扫问道:“哪个是洪登?”
洪登连忙擦了手出来,对着她点头哈腰道:“是奴才。”
“太子妃要见你,跟我来。”
“是是是,有劳姑姑了,不知姑姑名讳……”洪登按捺住心中喜悦,心想果然来了,他一直留心前头的动静呢,知道太子妃昨个忙了一天,把毓庆宫各院管事都见了一遍,但却好似只是认认人,交代了一句用心办差,也没换一个人。今儿她要见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想来忙到现在才有空见他。
那宫女转头看他一眼,直把洪登背后寒毛都给看得竖起来了,她似乎天生不会笑似的,冷着一张脸,看人的目光也好似看死人。
“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她淡淡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叫雁翎。”
“好名字,姑姑的名字真雅致。”洪登擦了擦汗,强笑着恭维道,心中蓦然升起一点异样之感……他怎么觉着好似哪里不对呢?
洪登回过头在忙忙碌碌的膳房里头搜寻驴儿的身影,却没找到。
雁翎嗤笑了一声,大步在前引路,没再说话。
这太监哪里知道她名字的来历,她们四个陪太子妃进宫的人,全是从小就挑出来的,福州不太平,太子妃自小又要强,她长到八岁,石文柄都还没有儿子,因此她就对石文柄说:“阿玛大可将我当作您的长子!”
所以她们四个就是太子妃的“哈哈珠子”,是自小习武的。
她叫雁翎,可和雅致没有关系。
元朝诗人张宪曾写诗曰:“我有雁翎刀,寒光耀冰雪,神锋三尺强,落手断金铁。”她是雁翎刀的雁翎,她是太子妃手中的雁翎刀,亦是杀过倭寇的雁翎刀!
洪登跟着雁翎一路疾走穿过两道宫门来到了正殿,这才发觉正殿前头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昨个据传已经接见过的各院总管全都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见他被领进来,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再往里进,进到前厅里,就看到上首端坐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下首两边八仙椅坐了五个女子——唐李范三个格格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再往前一点是多年未见、一身缁衣的李侧福晋,最前头,正正坐在太子妃下首的曼妙女子就是程侧福晋了。
毓庆宫里所有主子都在这里,连深居简出的李侧福晋都在!
洪登已经察觉出大事不妙了,他甚至不敢多看太子妃生的什么模样,他已经腿肚子打转,颤抖着跪下来磕头:“奴才……奴才叩见太子爷、太子妃……”
石氏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淡地道:“太子爷,这就是那个好心提点我的奴才,他有个徒弟叫驴儿的,昨个领了他的命到我这院子带了句话,说您回来就去了程侧福晋那儿,我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故而今儿大家都在,就叫过来问问。”
“我看也不必多问了。”胤礽冷冷道,放在扶手上的手早已握紧成拳。
昨儿去见了阿婉一面,才吃了个红薯,胤礽便回了正殿与太子妃一并用晚膳,他不可能新婚第二日就丢下太子妃去宠幸阿婉,这不仅是明目张胆不给太子妃尊重脸面,也是要置阿婉于死地。
他脑子没坏,早就都已经想好了,至少新婚头三个月,他怎么也得有一半日子歇在太子妃这儿,帮着太子妃把整个家撑起来才行,结果他不过去看了阿婉一眼,就已经有自作聪明的贱奴挑拨是非了!
这毓庆宫多年没有正经主子,唐格格名不正言不顺地管着,的确管不了他们,底下奴才堆里的风气恐怕早就烂透了。
所以趁着他昨个过来用膳,太子妃就如实和他通了气,并且坦诚直言明儿要拿这刁奴杀一杀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不正之风,他这才用一种新眼光去看他的太子妃。
行合卺礼的那一晚,他用秤杆挑起了红盖头,见到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庞,心里想的是,原来这就是让他受了三年白眼嘲讽的石家女儿。
不是很漂亮,但双眼足够磊落透亮,好似孤崖奇石里头硬钻出来的那临空而立的松柏。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想来品性坏不到哪里去。
谁知第二日,她在皇太后、康熙面前巧笑嫣兮、礼数周全,活似就像自小在宫里养出来的一般,说话行事老练至极,将皇阿玛和皇玛嬷都哄得喜笑颜开,赏赐都赏了一箩筐。
那些提点她的话全没用上,他为此更加放了一半的心,心想,她好歹没坠了石家名声,是个懂规矩、知道眉眼高低的大家闺秀,她至少没出错,这就很好了。
回了毓庆宫,他在她屋子里歇下,不知为何总有违和之感,她这屋子怎么显得如此冷硬?内务府送来的摆件一个也没瞧见?分明是喜庆之极的婚房,到处都是红绸喜字,可却隐隐透出几分凌冽之意。
阿婉的院子里都是花花草草,屋子里摆着泥人、碗莲、孩子们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伺候的人取的名字都是水果辈、金银福禄寿。
正殿外头一盆花也没有,青石板缝隙里连一根杂草都拔了个干净,空荡荡得好似个校场,太子妃的屋子挂着红缨枪、长弓长箭,还有她阿玛石文柄生前佩的腰刀,身边四个大宫女叫连弩、画戟、雁翎、越女。
有了前头两个释义如此直白的名字,胤礽自然也参透了何为雁翎,又何为越女。
弩戟刀剑,太子妃不愧是将门虎女,身边奴婢都以名兵而名。
胤礽隐隐觉着他的太子妃不大简单,之后就听见她说要拿洪登立威,胤礽自然应允,一则这洪登该死,二则太子妃敢在大婚第二日就想到借此机会收拾敲打毓庆宫的奴才,的确有主母的气度与威势。
何况,寻常人若得到洪登的投诚,有的会心中暗喜、有的会顺势收下这个眼线,从而打探到毓庆宫更多的事来,太子妃都没有。
她选择揭开这遮羞布,告诉所有人,她不吃这套!也有能力不吃这套!
胤礽也为她这朗阔的气度折服了,若是换做李侧福晋……李氏早就把洪登纳入麾下,细细盘问,直到他肚子里的货全倒干净了再设个局把人丢个干净。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噢,既然太子爷说不用问了,那我就对大伙儿略说两句心里话,”石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前厅中央,看也不看已瘫软成一滩烂泥的洪登,先将目光投射于外头的管事们身上,道,“大伙恐怕都在想,我这新来的太子妃是什么脾气,好不好伺候?为此像这个洪登一般四处打探、瞎琢磨的人也不少,既然如此,那我直白告诉大伙儿,你们都听清楚了——”
她习惯性站得笔直,回身,也将视线缓缓从几个格格和侧福晋身上扫过去。
“我这人啊眼里揉不得沙子,较真,是极不好伺候的——”
太子妃话才刚起头,胤礽就一口茶喷了出来,用手捂着嘴,咳得十分剧烈。真有人当众说自个不好伺候?她之前在皇阿玛、皇玛嬷面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温婉有礼、贤惠大方——这八个字,是康熙亲喝完她敬奉的茶,亲口褒奖的。
“画戟,给太子爷重新上一杯茶,别呛到了。”石氏温和地嘱咐身边人,随后扭过身来,又是一副冷肃的面孔了。
“我是石家女,承蒙皇恩浩荡,如今成了皇家的太子妃,但石家世世代代都为武将,更是散落我大清各地为国镇守边疆,石家从来秉持着治家如治军的家训,讲究纪律严明、论功行赏,从不搞任人唯亲、虚头巴脑的那一套。我也是这样的为人,你们若是好的,自然不愁出头,若是不好的……如有洪登这种念头的,也趁早给我断了,好生夹着尾巴做人。”
石氏似笑非笑接着道:“其次,我最恨泄露军情的奸佞,这话放在毓庆宫里也一样,不管是往外往里议论主子、暗中传话挑拨离间的,在我这儿绝无优容余地。”
言罢,她摆摆手,画戟和连弩便一左一右钳着那洪登的胳膊,把面如死灰形同死狗一般的他拖了出去,很快墙外头就响起了板子声和堵了嘴的呜呜声,后来就只剩板子声了。
再过一会儿,板子声也停了,众管事眼睛盯着地面,死死埋着头,却能看见那叫画戟和连弩的宫女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进来回话,她们分明是年纪轻轻的女子,抡起人的生死来却语气稀松平常:“回太子爷、太子妃的话,共打了四十大板,人还剩一口气。”
“嗯,好汤好药养着吧。”这样雷霆手段打完了人,石氏说完忽然转了口风,笑道:“没吓着大伙儿吧,哎!都怪我,总想着大伙都是知底细的老人了,用不着拐弯抹角,想着三言两语把话提前说明白,也省得你们猜来猜去的,是不是?这样吧,等会各管事都在分例里多加两个菜,三个格格和两个侧福晋都在我这儿一块儿用膳,咱们乐呵乐呵,太子爷您说呢?”
胤礽用一种极新奇的目光瞧了太子妃半晌,点头道:“好。”
太子妃满意地点点头,坐回了椅子上,笑着让连弩画戟先下去:“衣裳鞋底都沾了血了,在主子们面前不得失礼,先去换洗再回来伺候。”
另有利妈妈叫来小太监疯狂地擦拭着沿路的血迹。
趁着底下在收拾洒扫、等候膳房送膳的时间里,太子妃开始端详下头这几个女人的模样,三个格格都是一样低着头假装喝茶,却吓得手都在颤抖,半天也没喝进去一口。
嗯都是鹌鹑,不足为虑。
李侧福晋……她低眉顺眼地捻着腕子上的持珠,阿弥陀佛念个不停,暂时看不出性情,但做个太子爷已经跟他交过底,满院子的女人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李侧福晋了,留着她不过是李家还算得用,她是犯过错的人,如今形同拘役。
程侧福晋。
有意思的是,太子爷向他介绍这后院里的女人时,并没有厚此薄彼,都评价了一两句,唐格格是:“老实能干”,李格格是“才情尚可”,范格格是“沉默寡言”,甚至到李侧福晋这头还多说了一些,因此落在程侧福晋身上,他也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踏实本分”。
但太子妃没有错过太子提及时那瞬间便温软下来的目光。
所以她多多看了坐得离她最近的程侧福晋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
然后她就发觉程侧福晋也在用眼风偷摸着、小心翼翼地偷偷看她。
那眼神亮晶晶、水盈盈,脸上还满是崇敬与赞叹。
太子妃:“……”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来这是个傻的,怪不得太子爷为了她殚精竭虑,还特意不在她面前多说,特意做出一碗水端平的模样给她看。
胤礽也见程婉蕴这模样,也十分想扶额。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她还是个小格格的时候,头一回进宫拜见李氏,也是这样,人家杨格格与李氏都打着机锋奉承试探了好几回合了,她竟然在吃点心。
这么多年了,都当额娘了也没有长进,这可怎么办呀?胤礽陷入了忧虑当中。
程婉蕴……程婉蕴早就看傻了呀!
她也设想过太子妃会是什么样儿的,眼前略过了大福晋、李侧福晋、僖嫔以及温僖贵妃的模样,算是把她见过的深宫女人都想了个遍,谁知没有一个挨边。
原来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大帅[哔]……啊不,如此英气逼人的女子!
那周身气度,连男子也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