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乌雅氏“嘤”地一声哭出来,几乎要跪下来抱住程婉蕴的大腿:“程主子……求您救救三格格……”
程婉蕴觉得额林珠平日里虽然有些骄纵,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这里头一定有内情,但总这样压着人不放也不好,于是板着脸上前:“额林珠,你起来!”
额林珠见额娘来了,也突然红了眼眶,松开了一直扯着三格格的手,哭得比她们四个加起来更大声,哒哒哒地跑过来:“额娘!是她们欺负人!”
吴雅氏:“?”
三格格:“???”
“……”程婉蕴抱住扑进她怀里的额林珠,虽然知道她平日里是个倔强性子,很少哭得这样凶,下意识有些心疼,但也为她这话略面红了起来——额林珠这脸皮应当不是像她吧?她自认为脸皮还算薄呢,那就是像太子爷了,嗯没错!他们爱新觉罗家的脸皮都厚!又厚又黑!
“程额娘。”弘暄也拉着弘晳飞快地跑过来,扒拉着她的衣裙,躲在她身后。
“弘暄很有长兄模样了,多亏你。”程婉蕴挨个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以示安慰,“谁来告诉额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弘暄没有犹豫,就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他自从跟着先生读书以后,说话十分有条理,如此绘声绘色说来: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太子妃与福晋们去了前厅说话,程婉蕴、田侧福晋、李侧福晋、吴雅氏领着十来个皇子龙孙,去了偏厅。
她们在外间说话,孩子们由各自奶嬷嬷领着,到次梢间里喝水、吃点心,下棋玩玩具。
程婉蕴出门一向预备齐全,耿妈妈背着额林珠吃喝拉撒用的东西,索妈妈带了一箱子程婉蕴给她做的新奇小玩具。
有那带两层轨道的小马车闯关玩具,凭借设计轨道的坡度、机械机关,小马车就能凭借重力沿轨道滑行,轨道还能拆分,自己组合,当初可费了造办处匠人三个月才做出来呢,一收到额林珠和弘晳就沉迷了!
还有拼图、乐高积木,拼图是让太子爷在一块薄木板上先作画,画出山水楼阁、山河万里或是骏马奔驰、梅花傲然等图案,然后再让匠人分割成一片片能严丝合缝拼上的小木片,就变成木质的拼图了。
程婉蕴还让太子爷画了咪咪吃鱼、旺财捉鸟这样的画,也做成了拼图。
乐高积木也是木质的,相对没有那么精细,但加上了古代的卯榫结构,也能拼搭得很复杂,程婉蕴让造办处做了亭台楼阁、车船、各类动物等造型的。
弘晳特别喜欢这个,比那马车轨道玩具还喜欢,他现在已经能自己安安静静拼两三天拼图,直到拼好!积木也是,上回拼了五天,拼好一艘大轮船,兴致勃勃拉着她过来看,程婉蕴都震惊了,她原本是为了磨额林珠的性子才做的,结果弘晳竟然能搭出来!
所以一到了前厅,额林珠就让索妈妈把她的玩具拿出来,她要和弘暄一起玩小马车。
弘晳已经玩腻那个了,就朝他的奶嬷嬷要他的拼图。程婉蕴给她做了个带底板的木框,木框上有卡槽,可以随时取下盖子或者合上,这样拼图拼到一半就不容易损毁。
弘晳的奶嬷嬷就姓赫舍里,赫舍里妈妈见他要,连忙慈爱地替他取出来摆在桌上,给他端来高凳子,让弘晳能舒舒服服坐着拼拼图,她也跟着坐在一边给阿哥轻轻打扇,隔一会儿就将保温杯拿出来,倒胡萝卜苹果汁给弘晳喝。
赫舍里妈妈极喜爱弘晳,他聪明又伶俐,且十分好伺候,不会像大格格一般跑上跑下,又是骑马又是射箭,耿妈妈和索妈妈都快跟着练出一身腱子肉出来了,那一身晒得活似从煤堆里挖出来的!
额林珠玩那个马车轨道很快就吸引了所有孩子的注意力,广善头一个凑上去,眼睛闪亮地瞧着,没瞧一会儿就求道:“额林珠,给我也玩玩!”
“等会,我还没玩够呢。”额林珠头也不回,她正努力地摇着木摇杆,要把小马车运到第二层轨道,还要摁下按钮,降下小桥让它通过呢!
广善在家里也是要星星不会给月亮的,哪里耐烦等?何况他是裕亲王的嫡长孙,是保泰的嫡长子,他阿玛保泰可是得康熙特地恩典能跟着大阿哥、太子一样取“保”字辈的名字,可见其受宠程度,而他又是裕亲王和保泰的心肝肉,当即就伸手去拿:“这儿还有一辆红色的小马车,我玩这个!你玩蓝的!”
小孩子很有自己的秩序感,额林珠就不高兴了:“它要在这儿排队的!你不许动!还没轮到这辆车!”
这时候大阿哥的三格格、四格格也在一旁围观着,她们与广善年纪相仿,大阿哥的府邸与裕亲王府也距离不远,又有当初一起远征葛尔丹的情分,因此大福晋很是费心经营着与裕亲王府的关系,两家孩子也是常来常往的,关系甚至比额林珠更亲厚些。
三格格当即就说了:“广善哥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回头我们也让宫里做一个就是了,你别理她,她小气得很!”
额林珠猛地抬头,冲三格格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他抢我的东西还有理了?”
三格格自打去年没上场比赛马,就被胤褆训斥了好久,回了京城又被胤褆要求每天骑一个时辰的马,磨得她大腿痛了好久!三格格看大出风头的额林珠就格外不顺眼。
新仇旧恨,三格格抱着胳膊哼道:“都是兄弟姐妹,一个小玩意也不舍得让出来一起玩,还论什么你的我的!”
她年纪小,但却已在大福晋和侍妾们斗法中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什么叫抢占道德高地胡搅蛮缠了。
额林珠被她说得瞠目结舌,广善见有人替自己撑腰,胆子更大了,便将轨道全拉到自己面前来,大言不惭:“三妹妹说得对!我额娘是你嫡额娘邀请来做客的!我也是你的客人!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这帽子扣下来,道德高地又失了一座。额林珠又急又气,强硬把玩具抢回来:“我不管!那是大人的事情,我额娘说过的,没经过我的同意,别人不许抢我的东西!”
“你额娘算什么!她只是个汉人!说得不对!”广善铆足劲不放手。
“你再说我额娘一句你试试看!”额林珠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把上前揪住广善的领子,“道歉!否则我打你!”
三格格虽然被额林珠骄横的态度吓了一跳,但还是忍不住在一旁说风凉话:“广善哥哥说的又没错!你额娘又不是太子妃娘娘!你该听太子妃娘娘教导!不是听你额娘的!”
广善被额林珠瞪了一眼就有点怕了,但他还是强撑着挺起胸膛,把自己的领子从额林珠手里撸掉:“你看,大家都这样说!”
弘暄原本正在一旁看弘晳拼拼图,见女孩子那头闹起来了,连忙起身过去劝架,将额林珠挡在身后对广善和三格格呵斥道:“都别说了!你们两个怎么以大欺小!”
三格格还不服气,嚷道:“她是妾生的!我又没说错!你也别在这儿出头,你自个还不如她呢!”
弘暄被切中了心中最自卑的地方,脸涨得通红,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劲风从他身后扑了出去,然后额林珠就一个肘击将三格格撞倒在地,骑到她身上揪着她头发就是重重一巴掌:“道歉!你给我道歉!”
三格格立刻尖叫起来。
弘晳吓了一跳,就要从椅子上爬下来,赫舍里妈妈连忙去扶他,就没留意放在桌上的拼图,而见妹妹吃亏的二格格却突然伸手把他拼了半天的拼图全撞到地上了。
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弘暄想去拉额林珠,又听见身后传来弘晳的哭声,于是救火一般又赶紧回去护着弟弟,把抽噎不停的弘晳搂在怀里安慰,趁着赫舍里妈妈哎呦哎呦地蹲下来捡拼图,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他立刻伸脚把要溜走的二格格拌了一跤!
二格格脸朝地扑倒在地,鼻子摔出了血,也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的奶嬷嬷也连忙过来抱她。
三格格的奶嬷嬷想将主子拉出来,结果额林珠压得极用力,她们想拉,额林珠就怒吼:“你们敢动我!我就把她头发扯下来!”奶嬷嬷投鼠忌器,实在也不敢碰她,只好跪在一旁磕头哀求。
再后来,程婉蕴她们就赶到了。
听完了前因后果,吴雅氏直接跪下了,她大气不敢出,这些话她一个字也不敢听啊!
程婉蕴也十分无语。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是父母平常嫡庶念叨得多的缘故,她联想到胤褆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虽然有一大堆格格,但还是天天在大福晋身上使劲,非得生个嫡子出来的架势,就能窥探出胤褆对嫡出有多么执着了。
可他明明也是庶出啊!真是的!
程婉蕴此刻一点也不心虚了,额林珠竟然没有告黑状,她和弘晳是真的被欺负了!虽然打架没打输,但这事可不是他们挑起来的!
田侧福晋与大福晋交好,见程婉蕴面沉如水便想着和稀泥,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玩闹时说的话,程侧福晋可别当真!快将几个格格送下去洗漱休息……”
“田侧福晋。”程婉蕴伸手将抱着三格格仿佛如蒙大赦一般的奶嬷嬷们拦住,冷冷道,“话别说得这样早,既然都说我家额林珠欺负人,那就到各自福晋们跟前把话说清楚,这样稀里糊涂混过去是什么意思?可别到时候又把罪过推到我一个‘妾’头上,我这个卑贱的、汉人出身的‘妾’可担当不起!”
田侧福晋脸色大变!
程婉蕴这话说得好像是要闹大似的,她怎么那么笃定太子妃会为她做主呢?田侧福晋可太知道福晋与侧福晋之间的矛盾了,她也是极得宠的,自打三福晋进门,就明里暗里收拾了她不知道多少回,要是三福晋知道她膝下的大格格犯了这样的错,只会幸灾乐祸!恨不得她再多吃点亏呢!
田侧福晋就撇了撇嘴:反正与她无关,就看看这太子妃在外的贤惠名声是真是假咯?
于是田侧福晋也不吭声了。
四爷与太子交好,李侧福晋自然不会多说话,反而蹲下来把四爷才两岁的女儿抱起来,指桑骂槐地叹道:“孩子别怕,额娘虽也是汉人出身,可你如今养在四福晋膝下,那起子踩高捧低之人万万不敢瞧不起你,回头你可要好好孝顺嫡额娘,知道了么?”
四爷的小格格懵懵懂懂点头,李侧福晋又笑道:“真是个乖孩子。”
大阿哥的大格格已经七岁了,她已经能分辨出哪些话里含沙射影了,顿时有些害怕,方才她一直没有制止两个妹妹,也是因为她也想给额林珠点颜色瞧瞧……
额娘说过,太子妃进门,太子爷前头三个孩子地位尴尬,等太子妃站稳脚跟生下嫡子嫡女,他们只怕出来见人的机会都没了。
这么多年,大阿哥府里七八个格格,硬是一个降生的庶出子女都没有,可见大福晋“管家”多么手段了得!
大格格耳濡目染,自然也瞧不起程婉蕴,更瞧不起额林珠和弘晳,这才想着报去年的仇,反正他们都是妾生的孩子,只不过生在东宫才显得略尊贵罢了!等太子妃娘娘真的有了嫡子,他们还能这么风光吗?
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了!
她现在有些害怕的缘故,也并非怀疑自己的认知,而是看吴雅氏的脸色极苍白,甚至有些发抖,才觉着事态似乎正朝着她捉摸不透的方向去了,但大格格也是很疑惑:
太子妃娘娘会帮程侧福晋么?她额娘可从来不会替侍妾求说话的!
青杏得了程婉蕴的话,当即就要出去请人,谁知刚刚迈过门槛,就见远处来了一大群华贵的妇人,被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太子妃。
原来早在程婉蕴这边听弘暄说话的时候,机灵的添金就趁乱溜了出去,找到了候在前厅台阶下头的越女,添油加醋地把大格格、二阿哥如何受委屈的事情说了,越女挑了挑眉头就掀起帘子进去禀报了。
外头的人不知道,但毓庆宫里的人对太子妃心里都有一杆秤,添金是个在太监堆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了,哪怕为了东宫的脸面,太子妃也不会不帮自家主子的!
这一点想法和程婉蕴不谋而合。
太子妃与她们并不算多么亲近,有点主母架子,但程婉蕴在她身上找到一点上辈子老领导的行事风格,心里略有所猜测,乘此机会也可验证验证。
她知道太子妃宴请福晋们的时辰,这时候肯定还没摆膳,所以不会让太子妃在席面上跌份,这时候该寒暄该说的客套话应该也说过几轮了,叫太子妃过来主持公道正好!
青杏见太子妃一行人已踏上长廊,连忙在门口跪下磕头:“太子妃娘娘、三福晋、四福晋、裕亲王福晋到!”
广善听见自家祖母来了,头一个委屈巴巴地跑到门口去,一下扑进裕亲王福晋怀里:“太太!”
他可真是有点吓着了,没想到额林珠那么凶!她真的敢打人啊!而且三格格比她大,生得比她高,她也敢打!
广善埋在裕亲王福晋怀里瑟瑟发抖。
太子妃在外头一向是贤惠温婉的,因此脸上洋溢着不变的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了?广善怎么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呀?别怕,你和婶婶说说,婶婶替你做主。”
其实她早就在越女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故意有此一问的。
程婉蕴听见她这样问话,立刻心灵福至,心底已有了计较——她果然想得没错!
太子妃在门口关怀广善的时候,程婉蕴连忙和其他侧福晋、孩子们也上前福身和太子妃见礼。
太子妃和气地叫起,又看向脸上挂着泪的额林珠和弘晳,惊讶道:“额林珠怎么哭了?弘晳也是……”随后又厉声问道,“程氏!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好好的孩子交给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过来!”
程婉蕴眼眸闪了闪,拉着三个孩子往太子妃身后一站,然后掏出帕子来抹不存在的泪:“婢妾卑贱汉人之躯,没能照顾好大格格、两位阿哥,婢妾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立刻蹙起眉头,骂道:“程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卑贱汉人这话是谁教你的?皇上说了多少遍,满汉一家亲!你竟然不把万岁爷的话时时刻刻记在心中!平日里瞧着你是个好的,怎么如今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实在可恶!”
“太子妃息怒,都怪婢妾平日里未曾自省,”程婉蕴呐呐道:“是大爷府上三格格教婢妾的,婢妾今日承蒙其教导,这才明白自身卑贱……”
田侧福晋:“……”这双簧唱得好啊!这帽子扣得高啊!
李侧福晋抱着闺女也慢慢踱步到了太子妃身后,搭腔道:“裕亲王府的小阿哥也这么说呢,婢妾也受教了。”
裕亲王福晋心头一紧,连忙揽着广善跪下:“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言语有失,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吴雅氏:“……”她要不现在就晕过去吧!于是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太子妃压根不看她,凌厉的目光往躲在姐姐们身后不敢冒头的三格格身上射去,吓得三格格两腿抖颤,几乎都忘了呼吸。
她这时候已经明白自己闯大祸了!“大逆不道”四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
广善也是,他根本就不敢把头从裕亲王福晋怀里抬起来,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裳,随着母亲跪下,手心里全是汗。
“几位福晋都该好生管教自家孩子才是,来人,将方才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说给各位福晋知道!周围伺候的人多不胜数,事实摆在这,福晋们也别觉着我偏袒自家孩子。”
太子妃头一回在外敛了笑容,板了脸,“今儿是我做东,头一回宴请各位福晋、王妃,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事已至此,有些道理却是不说不行!各位虽是客人,却也是我与太子血脉相连的长辈至亲、兄弟妯娌,裕亲王福晋我更是该唤一声婶婶,但尔等却也不该这样欺辱主家!孩子们玩闹之言,背后却是各位作为长辈未能谨言慎行的祸根!敢问各位福晋,这礼义廉耻、敬重长辈难不成都忘了?什么庶出、妾生的话,计较起来这冒犯的可不是我家孩子!敢问三格格,你阿玛可是嫡出?万岁爷嫡出的骨血唯有太子一人!你又算哪门子的嫡出呢?”
三格格小脸煞白。太子妃就差没指着鼻子骂她不过是庶子的嫡女,哪有太子爷这个嫡出生的庶子庶女高贵了!
“若再论什么嫡出庶出,你们敢到万岁爷面前去分辨吗?”太子妃瞥了一眼跪倒在地满头冷汗的裕亲王福晋,命左右将其搀扶起来,叹道,“您是长辈,孩子们闯的祸,怎么能怪您呢!您坐吧!”
裕亲王福晋是真的心突突直跳,太子妃方才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万岁爷难道就是嫡出吗?他也是庶妃生的啊,而且佟佳氏还是抬旗的,在八旗里头本身并不高贵……
当然这并不妨碍皇上看重出身,或许皇上就是缺什么更在意什么呢!
广善说得那些话要是传到康熙耳朵里,连裕亲王也要去乾清宫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