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彗星临空……扫把星转世……
夭折不过百日……弘晳长居乾清宫……
这上头每一个字都让胤礽晕眩。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这时候的阿婉,失去额林珠后,连弘晳也未能承欢膝下,而是被康熙接到身边长居乾清宫,不在她身边,母子隔绝……因此她才会在这里写下这些字,这是绝望之举。
她……不想活了。
她面前满桌散落的供纸,那看守健妇是叫她写下能置他死地的罪状,她写下的却尽是为他辩驳之言,胤礽痛得看不下去。
等他深深呼吸几个回合,重新将目光落在纸上之时,阿婉已重拾新纸,提笔默然许久,缓缓写下专留给他的诀别之言。
她还是这样,似乎从相识之日起就未曾改变一般,絮絮叨叨让他腰疼勿要久坐,记得按时吃饭、多喝水、勤添衣,字字句句细致琐碎,满是温暖。
最后一笔一划地嘱咐:“二爷,入宫以来承蒙您厚爱荫庇,我此生过得很好……”写到这里,她已经恸哭得拿不动笔,用两只手捂住不住往下掉泪的眼睛,好一会儿了才缓了过来,重新颤抖着继续写,“您要好好吃饭、长命百岁!您没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认罪,您养好身子,一定有昭雪之日!”
原来在他不顾性命与尊严为她低声下气恳求一线生机之时,她也赌上性命要在这地动山摇的绝境中为他力证清白。
胤礽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离开梦境,他便一直在那牢笼之中陪伴阿婉,里头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门缝下漏出的一点微光,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也算够本了……本来就是捡来的……”
“回头等太子爷出来了,就让阿玛和怀章辞官回徽州去种田……”
胤礽听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傻姑娘还相信他能复立呢。
等等……胤礽脑中仿佛有闪电划过,他难不成是被废了两次?那他之前梦到被高墙圈禁在咸安宫的他难不成是……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偶尔能听见那些看守的侍卫、太监在外头喝酒说话,有一日,他忽然听见那些奴才们谈论说四阿哥寻到了大阿哥谋害废太子之罪证,因他素来与太子亲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误以为他谋划为废太子脱罪,便劝服了素来不争不抢的三阿哥,由他代为将这些罪证上奏皇上。
胤礽听闻后恍然大悟,他果然是被废了两回!
这才是第一回!
这事在外头引发轩然大波,对大阿哥的处置还没下来,但听闻惠妃已在乾清宫门前脱簪请罪了。但皇上没有见她,她年纪也大了,在雪中长跪了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皇上肯定后悔了。”那侍卫嚼着花生,压低了嗓子。
康熙的确后悔了,所有人都瞧出来了,他发觉自己冤枉了太子,但让老皇帝认错,他又下不来台——早在见了官房里递出来的程氏供词,康熙再回忆与太子之间的父子亲情就沉默万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称胤禔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合谋魇镇于废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谬之事,顿时让他找到了开释废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释放废太子,特准其从拘禁的行宫回京,依旧回毓庆宫居住,赐物赐食赐衣赐药,又屡次遣梁九功去毓庆宫探望。
胤礽也是在这时又飘散于天际,他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他看到废太子仍旧了无生机地躺在床榻上,望着寝殿书案之上出神——那里贴着一些四方小纸,上头全是阿婉说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还有的是“春捂秋冻”……
而悄悄入宫探望太子的康熙也在太子的书房里见到了程氏为太子准备的各种各样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儿,有按摩脖颈的小木槌、与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子妥帖地收在箱子里的一沓沓膳食食谱。
那食谱从康熙三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积了一箱子,那程氏十年如一日地为太子调理肠胃,竟然一日也没有间断落下……
康熙看着那些食谱,时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里皇后,他们曾一起走过了最难的日子,每个孤灯深夜,赫舍里也是这样轻声细语为他披衣、共剪灯烛。
身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弃她不通诗书并无多少才华,他觉着这女人不过凭借一张脸得了太子宠爱罢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才华横溢又知礼孝顺、贤惠大方的太子妃?为何太子要弃珍珠而独爱鱼目?
如今时至今日,康熙亲眼所见,他才终于明白太子跪在雪地里的那些话是何意义。
要怎样为一个人,才能这样日夜不缀、面面俱到、细致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诉诸于口的功绩,而有的人却好在日常点滴之中,不声不响、静水流深,可这些看不见的好处、听不见的深情,却不得不受人误解、看轻,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人才能知晓。
朝夕与共,不离不弃,也少有人做得到。康熙沉默着离开了毓庆宫,回到养心殿终于开口:“胤礽之罪全是宵小挑拨离间,既然如此,便也将那程氏放了吧。”
废太子得了消息,立刻便要亲自去接她。
胤礽在消逝于梦中天际之前,看见废太子撑着伞,站在宗人府官房外等候,阿婉被人领出来见到他,两人具都是一愣,默默相望许久,还是阿婉先绷不住扁了嘴,她死死抿着嘴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站在那大哭出来。
“再哭就丑了。”废太子就笑了替她拭泪。
她气得打了他一下。
废太子却笑了,反身蹲下背她回去。
“阿婉,我们回家。”
雪下如尘,两个失去了所有的人慢慢走过红墙金瓦的漫长宫巷,不一会儿便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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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在梦境中的视线渐渐模糊,摇晃颠簸的马车唤醒了几乎要沉湎其中的他。
梦中过了那么长时间,在这现实之中,却不过是他打了一个盹罢了。
他看见了阿婉,坐在马车上,正双手捧着保温杯惬意地喝奶茶呢,她的双眼还如此纯净安然,是没有历经丧子之痛,没有尝尽骨肉分离,没有因他之过蒙冤入狱,还是那个完整的、快乐的阿婉。
太好了。
胤礽憋红了双眼。
他突然就想起了曾经梦到过的阿婉的死因,那次……他被拘在咸安宫,而且拘禁的日子恐怕很长了,这次却是留在行在,后才回京。
而且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阿婉却一直被关在宗人府,两人并未一同被幽禁咸安宫。
所以……这第六次梦境,才是他被废的头一回,阿婉离世的那个梦……应当已经是他被废了第二回了。
看清以后,他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王朝更迭上千年,恐怕唯有他这个太子开了二废二立的先河。
胤礽呆呆坐在马车上。
他原本一直在疑惑,为何阿婉会抛下两个孩子请入咸安宫陪伴幽禁的他。如今他总算想明白了,那是因为阿婉除了他,已尽失所有。
她根本没有孩子在身边啊。
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胤礽抬起心碎的目光,望着含怒下车揪住额林珠耳朵的阿婉,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见过了梦中的阿婉,胤礽便能很清晰地发觉此生的阿婉与之有所不同。
此生的阿婉,并没有将活下去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并……不爱他。
但那个阿婉是绝望之中紧握浮木一般的爱,是痛苦之中妄图寻找微光一般的爱,她的爱太沉重了,太痛了。
在柿子林中,胤礽与阿婉相拥在深秋之林中,林下漏出碎金般的秋阳,乍起的风摇动树枝,他们鼻中满是枝头香甜柿子的气味,胤礽抚着阿婉还丰润饱满的脸颊,闭目亲吻她被林隙光影照红的樱唇。
她之于他,无需旁人多言置喙。
不论前世如何纠葛,他已如前世今生般深深爱她,如今知晓梦中之事,也不过更添几分珍重与绝不放手的决心罢了。
林中摇晃的光影打在他与阿婉之间。
最后胤礽及时抽身而退,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抱住阿婉。
程婉蕴不禁呆了一下,下意识拢起衣襟,疑惑地抬头望着太子爷:“二爷?你……”
怎么……
“你为了孩子心绪不宁,我们便缓上几年再说,先不生孩子了。”胤礽拿身下垫着的外衣擦了手,用另只手温柔地抚着阿婉的发丝,眼眸柔情暗蓄,“我有弘暄和弘晳了,这不碍事,等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若再想要孩子,我们再要好不好?”
程婉蕴呆了又呆,几乎怀疑太子爷会不会被人夺舍了!这是一个封建王朝的储君会说出来的话么?太不可思议了啊!
而胤礽只不过不愿阿婉再经历那么多次丧子之痛,她如今正好也在为了孩子烦心,他能为她做的不过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本就吃了亏,便由他多担待又如何?他的未来并不算好,若是无法阻止他被废黜的结局,阿婉能够在这期间少受磋磨,也是好事。
若是阿婉不吃苦不受罪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就不会爱他,那就不爱。
胤礽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再经历那些了,这样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他也不会再遗憾了。当然首要之事是他还要捉住那个诬陷、污蔑阿婉的奸佞!可惜梦中没有说出阿婉究竟是因何被锁禁宗人府,竟连何保忠也一齐丧了命……
他们静静躺着,直到旺财突然从低矮的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后头跟着大声叫着阿玛额娘的额林珠、弘暄弘晳三个孩子。
“哈哈!阿玛!额娘!被我们找到了吧!”
两人齐齐吓了一跳,随着声音,旺财已经兴奋地扑到他们身上,汪汪地叫着,疯狂舔着他们的脸了,程婉蕴被舔的好痒,一边躲一边笑,又在清醒:幸好方才已将衣裳穿好了,否则真是没脸见人了!
“旺财!别舔!你嘴臭!唉唉唉!别舔我!”胤礽连忙把旺财抱起来解救阿婉,结果也被舔了一脸,他赶忙将旺财扔在地上,往外跑了几步,结果旺财也追了过来。
“臭旺财!别过来!”太子爷跑了一圈没甩掉旺财,只好又跑了回来。
夕照挂在天与草原的交接处,像一抹晕开的胭脂,远处的天际也有淡淡的星子一个个浮现了,就在这样的落霞下,程婉蕴将三个孩子都搂进怀里,一齐坐在草地上看着太子爷那狼狈模样大笑得东倒西歪。
没一会儿,额林珠也跑过去和太子爷、旺财一起玩闹,在林子里笑着跳着闹着。后来太子将额林珠驮在肩头上狂奔,旺财追得更加起劲了,汪汪叫唤个不停。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程婉蕴笑着,望着,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这一日她再也难以忘怀了,或许到了白发苍苍之时,她也会在蓦然回首之时,想起今日,想起这满树柿子,与林中荡漾的笑声。
第72章 柿子
烟波致爽斋,是康熙亲自提的字。
这地方外头瞧着不起眼,殿内陈设却琳琅满目,梁九功躬身穿过了正堂,推开外间步步锦隔扇门,从嵌以佛龛的隔断绕过,掀开了西暖阁的门帘子,他抬头瞅了眼门楣上悬着的匾额,上头也是康熙亲笔“抑斋”二字。
一路上屋子里里外外站了数十个太监,全都垂手侯立,没一点声响。
西暖阁里只有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楠木落地罩内,康熙穿着家常的青绿江绸丝棉袍坐在南炕上,就着紫檀炕案闲坐看书。
梁九功将手中杏黄绸封的折本高高举过头顶,跪下回话:“皇上,方才太子妃娘娘来了,您还在歇晌,她托奴才呈递明儿丽正门校场大宴的膳单子,说是改了两道菜,要请您的示下。”
“哦?”康熙将书搁下,从梁九功手里拿过那膳单翻阅,只见上头添了热菜“姜母鸭”一道、小点“冰皮月饼”,康熙不禁怪道,“这中秋都过了,缘何要进月饼来?”
“这奴才也不知。”梁九功讪笑道。
“传太子妃过来觐见。”康熙说着站起了身,穿上靴子,走到外头明间宝座上端坐,预备接见太子妃。
没一会儿,身穿石青色太子妃冠服的太子妃跟着引路的太监从外头笑着进来了。
“皇阿玛莫怪,虽是过了中秋,明儿也算满蒙八旗团圆的日子,儿媳刚进门,不闹出点新奇动静来怎么成呢?儿媳这是想请大伙儿尝尝鲜呢!”
太子妃笑容爽利,走到康熙跟前,先福身给康熙行了礼,这才呈上来一碟冰皮月饼,只见那碟子里摆着数个精致点心,有的洁白如玉,有的粉面桃花,有的青翠欲滴,“儿媳今儿就拿这‘冰皮月饼’宴请各皇子福晋,反响极好,福晋们都说吃得香!您也尝尝!”
“梁九功,给太子妃赐座,上茶。”康熙慈和地看着太子妃行礼,拿手指了指梁九功殷勤着亲自拿上来的绣墩,“这是忙了一整日?朕听说你办了个很像样的席面请你那几个弟妹,可是刚散?不过改两道菜罢了,实在不必这样来回侯着,哦……太子怎么没陪你过来?”
“太子爷带大格格、大阿哥、二阿哥出门摘柿子去了!这也幸亏太子爷来为媳妇解了围——有件事儿媳正想跟您请罪呢!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了——”太子妃简略地将席上生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叹道,“本想跟几个婶婶、弟妹好生叙话,也叫我认认人,却因几个孩子争个小玩意儿的缘故,大伙都没了心思,草草散了……”
“老大家的!教出来的全是混账!”康熙听到这里,重重一拍炕桌,将上头装在青玉笔筒里的几只湖笔都震到地上去了,西暖阁内外伺候的太监也各个都跪下了。
“皇阿玛可别生气,您要是这样生气,以后儿媳可不敢跟您说这些体己话了。”皇帝震怒,太子妃竟眉头都不动一下,笑着站了起来,替康熙将笔拾起,亲昵地道,“您快消消气,儿媳再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您尝尝这冰皮月饼吧,若是不好吃,您再骂我!”
太子妃与康熙说话很是自在,康熙就喜欢她这样子,既大方又朗秀,气度在身却又有女子该有的温婉贤惠,以前石文柄还在杭州的时候,太子妃也是他自小托李家、曹家在杭州看顾过一阵的,算是自小看着长大,因此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他把怒气暂且压了下去,也笑道:“什么值钱东西,也值得你一而再地求朕吃。”
康熙起了兴致,捻起一个瞧了瞧:“果然是没见过,瞧着倒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