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不尽
他家屋子就在那一片建在江边的吊脚楼里头,石板路太小太窄,骡车都进不去了,程婉蕴便和太子爷一块儿下了车,她没有戴幕笠,因为太子爷没要求她戴,她也不想戴,满人家的姑奶奶出门也是从不戴幕笠的,就好像八旗姑娘也不缠脚一般。
所以她握着太子爷的手下来时,就听见了若有若无地“嘶”声,四周那讨论、嘀咕的声音也更大了。程婉蕴见着那些乡民的面目,思绪难免飘远,她这就算“抛头露面”了吧?比起这个,约束女子的陋习更严重的还要是缠脚。缠足之风生于明却盛于清,但相反的是,满人却都不缠脚,后宫也没有这种规定,太皇太后在时,甚至多次下过懿旨不许满族女子缠足,违者将对其家族和属地官员给以惩处。
为何又仅限满人女子呢?因为大清入关后,顺治帝曾下达两个命令:一为剃发令,一为放足令。结果,无数汉族男性丢掉性命后,其他人便不得不屈辱地“剃发留头”,他们便将亡国的悲伤与无可奈何全转嫁到了女子身上,导致女子放足政策阻碍重重,都是为了成全男人“男降女不降”的所谓风骨。
好似那一双金莲,紧握着汉家女子的一生,他们就能忘却那些屈辱了。
用女子的自由与性命来成全自个收放自如的骨气,真是可笑。程婉蕴庆幸自己生在汉军旗,在旗的女孩子必须要选秀,而太皇太后曾下旨“缠足者入宫斩”,所以她得以在程朱理学最盛的徽州能保有一双天足,但不妨碍她鄙夷那些肮脏的嘴脸与目光,她看都不看那些人,由碧桃扶着,扬起下巴与太子爷一块儿走进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中。
胤礽觉察到阿婉心绪起伏,握着他的手指都紧得发白,他便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力量让她转头去看太子,只见太子无声地对她安慰道:“别怕。”
她才不怕呢。程婉蕴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想要将什么东西踏碎一般。
这里的吊脚楼和京城里的四合院、围屋都不一样,是用木柱撑起分成上下两层,既能够节约土地,造价又廉,那孩子家里的吊脚楼算不上大,上层有四排扇五间屋,中间就一个大堂屋,左右两边是饶间,左边三间屋子也住人,最右边是做饭的厨房。
屋子出来是绕楼而设的曲廊,站在上头能将江景一览无余。
下层就是做活放杂物以及养鸡鸭的地方,男孩儿家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年纪大些的妹妹正拿着竹扫帚一圈一圈地扫地,那用石块铺上去的地面,竟然洗刷得泥点子都不见。他们家可没时间提前收拾,只能说虽失了顶梁柱,他们平日里仍努力勤快。
程婉蕴一下就心生好感了。
那扫地的女孩儿见那么多人过来,吓得一溜烟跑到鸡舍里头去躲了。
吊脚楼之间都挨得极近,几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程婉蕴站在那曲廊望向一整片依山傍水的吊脚楼,高高低低错落期间,炊烟与灯火被山间落下的云雾半遮半掩,鼻腔里闻见的都是山脉呼吸间随风吐出的清凉湿润的空气。
胤礽一见阿婉那亮得发光的眼,就知道她喜欢这地方。
而且住在这里有个好处—— 这家人没有男主人,不用避讳那么多。胤礽没忘了阿婉在下车的时候,那徒然紧绷起来的背脊,她在生气,胤礽一开始不明白,后来听懂了那些乡民浓重乡音底下的只言片语,也就明白了。
若是在宫里,他肯定已经把那些人拖下去打板子,但在这里,胤礽望着那些老百姓愚昧狭隘偏偏又淳朴至极的目光,沉默了。
他们不懂得道理,是因为没人交给他们正确的道理。
说到底,还是对百姓的教化还不够。
第80章 民生
冬日的天黑得早,红日西坠,像是火团落入水中,慢慢地熄灭了。
江上渔火如星子,吊脚楼里,大柱子正跑上跑下地收拾屋子——就是那个背柴的男孩儿,他是家中长子。太子爷已经说了,在他家住,也给半吊钱一日,他高兴得脸通红,领着弟弟妹妹将本就干净的屋子重新洗刷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换上了德柱从通州买回来的新被褥。
德柱没拦住太子住这茅屋,闷闷不乐地安排着事情,正屋太子爷和侧福晋住,边上的稍间给宫女碧桃,再远一点,让石家兄弟跟程老二挤去。
程婉蕴与太子则坐在楼下火塘边烤火,侧耳倾听,楼梯还在噔噔噔地响,大柱子背了小山一般高的几床破被褥往下走,他三个妹妹嚷着“慢点慢点要掉了”在后头替他扶着,最小的弟弟两岁多,拖着张烂席子像尾巴般摇摇晃地走在最末。
太子爷使了个眼色,德柱认命地过去替这几个孩子搬,问了句:“搬哪儿去?”
大柱子说:“我们领着娘睡渔船。”他爹给他们留了艘破渔船,只是他年纪还小,他娘不肯让他出去打渔,就把渔船租出去了,但晚上是没人用的,可以睡觉。
程婉蕴听到他说娘,视线便不由自主往一楼角落里那小小的暗间瞥去,大柱子带着他们回来的时候,那边就摸索着墙走出来个瘦骨嶙峋的妇人,她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后来大柱子说明了他们的来意,这妇人便流着泪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被扶起来以后,她把家里唯一完好的两把椅子拿了出来——一把是她平日里纺线时坐着的,拿出来给程婉蕴坐以后,她就一直在那间屋子里跪着纺线,她因为眼睛看不见,动作很慢,要一点一点摸着线做活,手上全是被丝线勒出来的伤痕。
但她不敢停下来,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
胤礽自打进了这村子、这人家,就沉默了许多,通州的繁华如今在他眼中好似梦一般了。
在大柱子搬好褥子衣裳,他又拿了帕子轮流给几个弟妹擦脸擦手,随后又去屋子里搀老娘,他要先将妇人好好地安顿到船上,再回来接几个弟妹。
等大柱子出了门,几个小孩儿没了主心骨,都坐在门边等着。
德柱已经从外头买来米面粮油,还跟鱼贩子买了条四五条三斤的鲈鱼,天知道这家那么多人平日都是吃什么的,二楼的灶房里米缸空得老鼠都不来,什么铁锅油盐酱醋也是没有的。他只得临时掏银子买,偏偏太子爷还吩咐多买一些。
他们顶多在这儿盘桓一两日,买这么多还不是留给这家人吃用了?
德柱忧心地很,太子爷出门将银票托给他管,他换了一兜子铜钱、两百两碎银,在兜裆裤里缝了个暗袋装剩下的银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以前也是大手大脚的,如今管起账来才知道抠门,心里想:照太子爷这样接济花费下去,一百多万两也用不到扬州啊!
不是他小气,而是这样的人家实在多得接济不过来,还有更惨的呢!
领着亲兵将东西大包小裹地扛进来,把门口的孩子吓得呆若木鸡,几个孩子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都不用煮熟,光是看那油汪汪的生肉,他们都想冲上去舔一口尝尝是什么味儿!
但他们不敢,哥哥说了,这些都是大老爷,比高地主还要厉害的大老爷!于是便缩在门边上时不时回望一眼。就见那坐在火塘边的女子挽着袖子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问:“二爷今儿想吃什么?我给您做个蒜香烤鱼怎么样?再来个桂花陈皮红烧肉,往红烧肉里再闷些鹌鹑蛋,用砂锅煲热腾腾的筒骨冬笋汤,主食咱就简单点,蒸个饽饽怎么样?”
只不过是这样的一番话,就已经将几个孩子馋得口水滴滴答答。他们原本都在偷偷看程婉蕴被火塘映得好似雨后杏花般粉嫩剔透的脸,之后就被白花花的稻米、肥肉完全转移了注意力。
胤礽哪有不依的,笑着打趣道:“二奶奶做什么我吃什么。”
程婉蕴早已瞥见门口孩子们的动静,微笑道:“二爷,我多做些。”
胤礽点点头,他心里头早就像压了快石头似的憋得慌,又不想说出来,便起身来吩咐正抹汗的德柱:“叫他们都进来烤火,等会大柱子回来也叫他别走了,都留下来吃饭,和你们一块儿吃。”说完也跟着程婉蕴挽袖子:“出门在外不计较这些,我给你打下手。”
德柱应了一句,出去把几个小孩儿都领进来,碧桃、程怀靖和石家兄弟早乖觉地跟着太子爷进了灶房,帮着烧火烧水切菜削皮,什么都抢着做——闹呢?让两个主子进厨房给他们做饭,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于是太子爷转了一圈下来,竟然插不上手,懵然站在中间,最后还是程婉蕴看他实在呆得可爱,便给他分配了个洗菜的活计,她刀快如影,刚将五花肉剁成均匀大块,又利落地剁下鱼头,剖开鱼肚……胤礽被她拿围裙裹了腰,正在那儿笨拙地洗切好的冬笋片。
见程婉蕴杀鱼的手脚之快,他都有些恍惚了。
原来出来南巡,一路有些无所适从的唯有他一个啊。胤礽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一路上不管是坐什么车、穿什么衣裳,阿婉都没抱怨过一句,见了愁苦的乡民,虽然也会动恻隐之心,却也比他淡然万分。她在宫里,像是离开他便活不下去的笼中鸟,可出了宫,她却好似游鱼入了海,天阔任鸟飞,踩在这尘土漫天的土地上,她却好似从这土壤里汲取了生命力,一言一行都比他更坚强有力。
完全不用他担心。
这时候胤礽才微妙地察觉到了两人根底的不同,阿婉一直以来都将自己当做“民”,而他一直都在学怎么做“君”,所以他见了百姓惨状如鲠在喉、心如针刺,是因为这一切都背离了皇阿玛和朝臣教给他的那些话,天下大治、康熙盛世……
而阿婉一直都没有看见过所谓的盛世,所以她便没有这悬崖落地般的落差。
因为她没有如他一般被蒙蔽过。
胤礽忽然明白,自己这趟出来该换另一双眼睛去看这世道了,不是身为太子、储君,而是如阿婉一般,把自己当做这九州华夏的一个渺小的子民。
“滋啦”一声,阿婉倒了冰糖下去炒糖色,刚在清水里焯过的五花肉下了锅,染上了棕红色,随即阿婉倒入了八角香片桂皮等大料,肉香便在翻炒中被彻底激发,加了清水与酱油,便连肉带汤倒入砂锅中焖煮,再加上煮熟剥壳的鹌鹑蛋,两刻钟以后掀开锅盖,便是香甜松软,肉墩墩、油汪汪又入口不腻的鹌鹑蛋红烧肉了。
另一旁,程怀靖已经利索地用石块搭起了一个临时小灶,将德柱买来的大陶瓮架在了上头,不用程婉蕴吩咐便熟练地倒下焯过血水的筒骨、太子爷亲手洗的笋片,开始倒上井水煲汤。盖起来盖以后还边擦手边问:“大姐,咱用文火还是猛火?”
“猛火烧开,就转中火,炖个半个时辰就好,现在天晚了,可没空用文火慢慢炖汤了。”程婉蕴已经在腌鱼了,她头也不回地说。
胤礽瞧着一愣愣的,程家的男人也会下厨?
要不是出宫来,胤礽不愿阿婉一个人在里头忙活,照着以往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他也是不能进伙房的,毕竟“君子远庖厨”么?可程怀靖一看就是熟手……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明显,程怀靖蹲在那抽柴火,仰脸笑道:“二爷,奴才是个不学无术的,书没念几本,那些大道理奴才也不明白,奴才和大姐自小臭味相投,就爱个口腹之欲,背着阿玛额娘嚯嚯灶房也是家常便饭了,这才学了一门手艺。”
程怀靖一点也没有包袱:他又不是君子,远什么庖厨?他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谁不知道大姐手艺好,在伙房帮大姐打下手,还能吃上第一口呢!
弄完汤,他又去替程婉蕴揉面蒸馒头了。
程婉蕴听得直笑,一边拿筷子下油锅炸鲈鱼,一边让程怀靖切辣椒、黄瓜、萝卜、土豆、又把剥蒜的活交给太子爷:“二爷,劳您给剥个蒜呗?”
胤礽有了程怀靖在灶房里那如鱼得水的榜样,也乖乖地接过了蒜,像治学做功课一般认认真真地低头剥了起来,程婉蕴侧头瞧了眼,没忍住笑了出来。
后世那混社会的大哥,喜欢吃烧烤,身边总有个小妹帮着扒蒜。
有太子爷帮着扒蒜,她如今也算人生赢家了吧?
石家两兄弟在家也没进过厨房的,但他们在外头行军打仗过,在野外生火做饭是常事,所以手脚也很麻利,程婉蕴没敢使唤他俩,但这俩人也没世家子弟的架子,眼里有活,一会儿帮忙递盘子递碗,一会儿又帮着拿酱、切姜丝。烤鱼主要是底料复杂,那刚刚五花肉炸出来的猪油做底,加了花雕酒、葱姜蒜花椒辣椒胡椒粉,还有各色大料,豆酱等等。
石家两兄弟在她的指挥下,帮着她把酱调好了,这鱼也炸好了,程婉蕴捞出来铺在大陶盆里,再加上那些酱料,豆腐、土豆片等素菜铺底,用炉子再烤一会儿,就能装出来吃了。
烤鱼的香气在美食那么丰富的后世都让人无法抵挡,遑论是大清朝,程婉蕴今儿的东西做得极多,外头德柱也摆了三桌,大柱子已经回来了,正局促地领着弟弟妹妹坐在最外头那桌。
他娘死活不肯过来,说她是寡妇,本就不是吉祥人,不敢和贵人同屋而食。程婉蕴知道以后,便让人先给她盛出来一份,再叫个侍卫送到渔船给她。
一桌给德柱他们吃,一桌给大柱子一家兄弟姊妹,程婉蕴与太子、怀靖、石家兄弟一桌。本来他们也不敢坐,但太子说:“今儿只行家礼,不论旁的。”
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个边。
大柱子被这色香味俱全的荤菜香得几乎要昏过去,他的弟妹也一样,等太子爷发话说:“都别拘束,动筷吧。”他们那一桌就只剩下了疯狂吞咽咀嚼的声音。
吃到后面,那烤鱼、红烧肉盘子上沾着的汤汁都叫他们拿馒头蘸得干干净净,筒骨汤里的筒骨也都叫他们一点点啃得干净,骨髓也吸出来吃了。
吃完以后,五个孩子躺在桌子底下,已经撑得站不起来了。
程婉蕴见了就暗道糟糕,她哪里知道他们饿得连辣椒都能嚼了吃了啊!连忙请德柱去问问那里正村子里有没有大夫:“他们肚子里没油水,又过惯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突然吃得那么饱,又吃多了肉,只怕会上吐下泻,赶紧开些消食的药来。”
德柱早有准备:“咱们路上就备着各种药材呢,二奶奶宽心,奴才这就去取。”
太子爷出门,怎么能不跟两个大夫、备各种药丸?
这可是太子爷头一回离京去南边,要是水土不服怎么办?出门前就备好了各式各样的药膏、药丸、药方子了,德柱这些东西不敢交给别人,都是自己随身携带,他有个塔链,里头装满了各色瓷瓶,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烧符水的道士呢!
诚如她所料,这些孩子后来果然没一会儿就开始闹肚子不舒服了,幸好德柱药材齐全,每人两颗药丸下去,就止了泻,他们这样子也不好再到船上睡,大柱子又宁死也不肯上楼上屋子里睡,他生怕挣不到那半吊钱了,于是太子爷只好让这些孩子都睡在火塘边上,盖着德柱多买来的被子。
五个孩子一个抱一个,相互挤成一团,他们这辈子都没盖过这样松软的被子,几乎是一沾上就睡着了。大柱子是挺了最久的,他迷迷糊糊还听见那仙女一般的二奶奶说:“叫人拿个木板挡着些,小孩儿睡觉不老实,可别滚到火塘里了。”
在他眼里,这从天而降的举人老爷和二奶奶好比菩萨显灵,于是做梦都给程婉蕴与太子按了个仙身,一边做梦一边说出来:“二爷大神、二奶奶大仙,给您磕头……”
程婉蕴与太子爷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又说不清什么滋味,相携回了楼上的屋子以后,都觉着躺下也睡不着,又一齐坐起身来,拿起厚厚的披风,端起火盆和椅子,两人一起坐在临空的回廊上相拥着看夜空繁星。
火盆放在脚边,胤礽张开披风将自己与阿婉一起裹住,平头百姓爱惜灯油,这时辰早已睡下,吊脚楼群陷入一片漆黑,在月色和星辰的微光下,隐约可辨高低错落的轮空。望得更远一些,江上还有零星的渔船在深夜打渔,孤灯随着波涛摇曳,渐行渐远。
“阿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胤礽默然良久才叹道,“这地方离京城那么近,可这里的人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活下来,今儿大柱子说,他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吃肉是什么滋味。我问他平日里都吃什么,他说红薯或是卖不掉的臭鱼,或是筷子也站不住的稀粥,还是掺了糠的。”
程婉蕴也不知怎么宽慰太子,他迟早要知道这天下的真相的,不如就趁此一把捅破了窗户纸的好,所以她沉吟半晌,慢慢地说:“二爷,其实……这儿真还算好了,至少这里的里正是个有良心的人,知道怜惜孤寡,这里依山傍水,还能靠着老天爷的恩赐过活,能吃上点鱼虾田螺,所以这家五个孩子,都没有饿死的。但还有好些地方,不用遇到灾年都会饿死人。”
她头一回给他说起她在歙县的见闻。
平时如何因地制宜开展扶贫,遇到灾荒,程世福又是怎么平抑谷价、赈灾救济。
“歙县不算很穷的,但也有些村子挣扎在温饱线上,我……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琢磨着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歙县有,旁的地方又没有的,又找来老农过问歙县的土地、地形适合种什么粮食、不适合种什么,还有蓄养牲畜也是精挑细选,由官府带头扶持,让底下老百姓跟着干,免费发些粮种、还给些贴补银子。最后定下来鳜鱼、歙茶、贡菊、花猪、徽墨五大特色产业。等县里五六年终于挣了些钱,官府也收得上税了,我阿玛便开始努力造桥修路,这样歙县的五大招牌才能行销到外地,我……我阿玛还造了官船,这样县里官田里的各色土产就能跟外头换钱,官府赚了钱,又能给县里买耕牛、买种子,还能给下乡教老百姓耕种、养殖技巧的官吏们发贴补银子……”
这其实都是后世最基础的扶贫政策,程婉蕴靠着父爱滤镜、装傻充愣装天真才把程世福忽悠上了道,不是没有风险的,但这也是基于程世福是个“女宝爸”,对她有无限的“我闺女从小聪明”的滤镜,愿意无条件相信她,她才敢说。但她其实也只是提了个点子和方向,前期调研、实践与试错都是程世福自个带着师爷泡在田间地头、山野中摸索出来的。
扶贫这事,也就开头五六年是最难的,等成果出来了,后面就都是良性循环了。歙县官府、乡绅氏族和百姓是连在一起的,大伙的饭碗都紧密相连,那些贪腐的、想砸锅的,往往都容易被激愤的民众淹没,大概只出过几回不好的事,后来就顺了。
除了扶贫,还有赈灾。
“我阿玛任歙县县令后,便设了常平仓、社仓和义仓。这些都是他从番禺调任回家乡歙县后才做的。之前每逢灾祸便易子而食,后来就好多了。”这也是程婉蕴借鉴后世的经验教训,拐弯抹角、循循善诱给程世福提的点子,常平仓原本明朝就有,不算出格,在平时粮价低的时候便由官府出面稍提粮价收购,粮价高的灾年便可以平抑粮价抛售,既可以避免谷贱伤民,又能防止谷贵伤民。
社仓、义仓也不算程婉蕴的创举,她也只是基于后世经验提了点子,程世福和师爷们去完善的。就是每年让歙县的大族、地主捐赠定额粮食到社仓、义仓,这些仓都以商号、世家冠名,并在科举、县学名额上适当给予加分照顾。除此之外,官府也多渠道收购粮食作为备荒仓储,等到灾荒发生之时,便可以不必依靠朝廷的调拨,自行赈灾!至少在歙县的时候,这三种粮仓都挽救了很多民众的性命,甚至有一年,歙县在洪灾里,只有淹死的人,没有饿死的人。
她在歙县虽然咸鱼,但因为不忍心程世福愁白头发,也曾做过很多努力,直到越发临近选秀的年岁,又被浸猪笼和其他一些事深深打击,认清了现实后,便又开始摆烂了。
程婉蕴是间歇性发奋人格,而且宫里能让她发挥的余地实在太少了,在歙县,程世福就是头头,只要他带头支持就没有做不成的,就算做错了、没成功也没事,他不会怪她,因此政策能够推行下去。但宫里的头头是康师傅……程婉蕴哪里敢胡说八道。
她这也算是“因地制宜”地求生了。
胤礽默默听着,心中再三肯定——怪不得皇阿玛早早就说过程世福是官声极好的可造之材,原来他还做过这么多为民谋利的好事。这些政策听着的确不错,但却有个致命的缺憾:并不是每个县令都是程世福,否则就不会有“破家县令”这种俗语传出来了。
就拿阿婉方才所说,官府取得了成果赚到了银子,程世福选择造桥修路,外出购粮,但大多数的县令只会将那些银子都占为己有,用来孝敬上官、购买田亩房屋大宅以供享乐,或者给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买个官当当……听说程世福当年从歙县离开的时候,百姓们是哭着一路相送的。
这样的人终究是少的。
他虽然头一回见识到平头老百姓过的真实日子,在这方面他不如阿婉,但官场上的风气,却是阿婉不如他知道得透彻了,贪官总比清官多、官油子也总比干实事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