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多乐
掐了下面颊,果然红了。正要掐第二下被嬷嬷拦住了:“哎呦我的小主,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容可别弄脏了!”
这嬷嬷便是当初领她和小桃等人进宫的嬷嬷。
她还记得在汤池里嬷嬷是怎样大力搓洗她一身皮肉的,简直不把她当人看,疼得要命!
然而现在嬷嬷执着眉笔的手放下,握住她手的手也是轻柔不能再轻柔了,端详她的眼神犹如端详最完美的作品,低低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骨瘦嶙峋的丫头如今出落这等水灵灵的模样,啊,现在要叫你国师夫人才是。夫人,国师大人早已在外候着了,可别误了及时,我们这便走吧。”
阿沅顿了下,指尖无意识紧了紧,点了点头。
大魏皇室婚俗同一般人家自然不同,一般人家嫁女儿要覆厚重的红盖头,皇家则不同,是一张清透面纱,因此阿沅和沈易对视时,彼此都愣了下。
阿沅见惯了沈易穿一袭白,仙气飘飘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他穿的一身红,宛若穿了一身朝霞在身,面冠如玉,整个人如雪松一般不可逼视。
她知道他向来是姿容绝世的,要不然也不能把玉陶公主迷成那样。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沈易眼中是什么模样,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觉得……觉得羞涩,尤其她还打扮成这副模样,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好看?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尤其此刻沈易傻傻地盯着她,半天没说话,连一旁嬷嬷催促他牵她的手都听不到,难道是……后悔了?
鼻子忽的一酸,阿沅咬咬牙,上前一步直接挽住了沈易的胳膊,嬷嬷一声低呼:“夫人这于礼不合!该是国师大人挽着您才是!”
而沈易怔愣之后,双眸骤然亮了起来。
阿沅踮脚,在他耳边恶狠狠道:“现在后悔晚了!”
沈易失笑:“我怎么会后悔?你只怕你……后悔。”
沈易灼灼的看着她,凤眸晶亮却也显得莫测。
阿沅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赶紧完婚离开这破地方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沈易倏然一笑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两人都是一颤。
阿沅脸上瞬间热了起来,然而本鼓噪的心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知道那日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她知道他总是深夜一个人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他看了月亮多久,她也便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多久。他藏着秘密,他不说,她便不问。她从来知道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她帮不了他任何,于他从来是拖累,或许出宫之后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此刻是真的。
她将眼底微湿的泪逼进去,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笑:“走吧,夫、君。”
随着她话落,沈易双眸微亮,眸光有些深像一张网似的盯着少女,手更紧紧的密不透风攥着她的,低低一声:“好。”
喜乐奏响了。
沈易牵着少女的手走上早已铺好的红毯,唢呐一起,阿沅的太阳穴好像被重重一击,脸色登时煞白,脚步微滞。
沈易眉头微蹙,垂眸看她低声道:“怎么了?”
阿沅摇了摇头:“没事,继续。”
一对璧人继续在长长的几乎不见终点的红毯亦步亦趋着,两侧鞭炮锣鼓齐鸣,整个皇宫奏响喜乐这是何等的荣誉,然而阿沅脑海里盘旋的不是唢呐鞭炮或者锣鼓的声音,而是她曾在村里听到的,也曾在沈易继位国师大典听到的摊戏独有的怪异乃至诡异的鼓点声。
那曾在天牢纠缠不休的叫她夜夜难眠的鼓点声又缠上了她。
一声更重一声,比天牢更甚,比那噩梦中的电闪雷鸣更甚,几欲把她头颅劈开似的,她凭着直觉踉跄着亦步亦趋跟着沈易,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不知各地,太监尖利的嗓门高呼一声:“恭迎国师大人、国师夫人。”
话落重重的一敲锣鼓,同时前所未有的强劲鼓点声炸响于她脑海,她浑身一颤跪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间被沈易拥在怀里,很多很多人拥了上来,她从未见过沈易如此慌张的模样,他面容紧张,焦急着说着什么然而她什么都听不到,重击之后她忽然听不到声音了。
她只能徒劳的看着沈易嘴唇张合着,万籁俱寂中,脑海里忽然生出万千妖异诡谲,如鲜血般炽烈的曼殊沙华,那花朵妖冶地摇动着身姿,蕊丝吐哺中,清清楚楚传来一道柔美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主人快醒醒!主人!再不醒来就要被树吃掉了!!!!”
第144章 144 ◇
◎她全都想起来了。◎
场景一换, 还是刺目的血色,却是沈易拥住了她,与她同样的大红喜服层叠簇拥在一块儿, 好似相拥在血色的花海中, 阿沅看着沈易紧紧地拥着她,看着他苍白着一张俊容似乎大声对她说着什么, 而她脑海中只能听到混合着密集鼓点声传来的焦急的声音:
“主人!主人快醒醒啊主人!还记得入境时喝得桃花酿吗?那是醉生梦死三生酒, 打从喝下的那刻起你们都醉了, 醉倒在摊师的幻术里了!我试过无数种办法都不能唤醒你,唯有声音, 唯有声音才能抵达意识深处!主人我是你最最最疼爱的阿花啊, 主人快醒来, 快想起来!主人!”
“阿沅!阿沅!”
少女双目怔忡全然听不到他的声音,目光失焦地望着虚空,双手颤抖着敲打着脑袋, 像困兽一般绝望的低吼:
“……谁?是谁在说话?你是谁!”
沈易握住她的双腕防止她伤害自己,盯着陷入焦躁的少女凤眸一片阴霾,俊容前所未有的难看, 握住她双腕的手缓缓攥紧,手背鼓起条条骇人的青筋。
脑海中鼓点声越发汹涌密集, 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有巨锤在敲击她的脑袋, 一瞬间又将她拽入无边血色花海中, 曼殊沙华本就是盛开在忘川河畔指引亡灵的圣物,无数蕊丝勾着她堕进散发着奢靡气的万丈红尘之中, 前尘往事呼啸着一瞬间全灌进脑海里, 从呱呱坠地到第一次下海捕鱼, 再到遇到小白龙, 再到和小白龙分离被母亲卖入宫中,到遇到摩柯,到入宫,到捡到沈易将他藏起来,再到被玉宵玉陶发现投入大牢又从大牢里出来,她日夜盼望着沈易平安凯旋,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是他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是噩梦,是他牵着她的手,言之切切凤眸里全是她:
“我会娶你。”
骤然鼓点重重落下,平地惊雷般脑海“嗡”的一声响,彼岸花尖利的一声叫喊犹如一把刺刀划破如梦似幻的甜蜜假象:
“主人这是幻境!这是假的!”
那双满眼都是她的深邃凤眸倏然消失了,包括那温暖的胸膛以及那双安抚她不安的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或许它们从未出现过,转眼阿沅又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沈易就站在她面前。
不,应该叫国师大人。
他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细白的掌心划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闪着鎏金的符文脉络,亮了一瞬又熄灭了下来。
不知何时,恼人的鼓点声停了,彼岸花的声音也消失了。
因此沈易的声音愈加显得清晰,清晰到残酷的地步。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招仙术。”他抬眸,定定的看着她,墨色的瞳仁仍满满映着她,眸底却泛着森冷的光,一丝一毫温情也无,幽潭似的凤眸深不可测,冷冷注视着她,“‘金蝉脱壳。’这招可在危急关头保你一命,切记,只可用一次。”】
她看到自己的双眸仍是蓄着光的,她看到自己上前追问,她想问玉宵玉陶有没有为难他,她想问他的伤好了没,她想问他有没有受新伤,她想问的太多了,然而沈易却率先松开了她,背过身去,语气很冷宛若寒冬刮骨的刀:
“ 若不是你优柔寡断放不下你所谓的朋友,今日何至于此?我堂堂上仙何至为他人手中刀俎?我累了也倦了,不会再陪你无理取闹了。只要你别再那么蠢,‘金蝉脱壳’自可保你性命无虞。我言尽于此,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
话落,青年背影决绝,阿沅怔怔望着,不自觉红了眼眶,太阳穴撕裂般的剧痛,嘴里喃喃着:
“不……不是真的……”
她下意识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将要抓住衣角的时候,一只手攥住了她随即被纳入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与她额角相抵着,字字句句告诉她:“只是噩梦,睡醒就好了,睡醒就好了……”
登时太阳穴又是重重一击,阿沅几乎跪了下来,脑海里响起彼岸花尖锐的嗓音:
“主人!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陡然天旋地转,日夜颠倒,没有那道和煦的嗓音没有那双温暖的手,只有她一人躺在冰冷的血泊里,胸口冰冷,汩汩淌着冷血,这才是真的。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从未成过亲,她成的哪门子亲?早在那个雨夜里,她就已经死了。
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淌在血泊里的自己,双眸暗淡,宛如一条死鱼,尚有一口气却也是徒劳,胸口机械的起伏着喘着气,分明死的透透的。
电闪雷鸣映出一人颇为狼狈的身姿面貌,沈易居然真的在最后赶了过来,他看到她的死相会是怎样的面容?是惊是疑还是“果然如此”?她完全不知,因为她那时死翘翘了,魂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倒也印了他的话,没想到最后一面他们不仅是再无瓜葛,而是天人永隔。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全然对。
她死了……但也没完全死。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在被“摩柯”剜去心脏的关头,她使了那个“金蝉脱壳”术。沈易的担忧总是对的,她总是不能完美的使出咒法,“金蝉脱壳”让她以舍去肉身为代价保全了自己的魂魄,却也有副作用。副作用便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宛如稚子以游魂的方式重新在人世走一遭。
而她遇到的第一个鬼怪便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日日对着水镜梳洗打扮的可怜画皮鬼。一魂一鬼日夜作伴,阿沅啥也不懂,那可怜的画皮鬼也做鬼不久,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可怜鬼都是如她一般的画皮鬼,而阿沅从沈易处习得的半吊子幻影术倒也和画皮鬼独有的画皮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便也以为自己是只可怜的画皮鬼,只可惜相伴的日子太短,那画皮鬼寻那负心汉报仇去了,后又被高僧降服,阿沅便又只剩下一人独自飘荡,从来没人告诉她怎么作为一只魂魄生存下去,她会的太少又完全不懂因此总是被一些来路不明的小妖欺凌,飘零许久误打误撞下倒修了人身,后面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她见过高山之巅,也见过海域之广,见过世上最最险恶之人也见过最最可怜之人。她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完全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她也曾有过快乐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总是苦乐参半,她见过那么多人,她见过那么多比她快乐的或者比她不快乐的人,可即便痛苦,总有叫人愉悦,叫人想起就会会心一笑的事,即便是痛苦的,也总有人甘之如饴。而这样的痛亦或是快乐的体验和回忆她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面水镜,呈着她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带来的形形色色的往事,可风起波澜一切就散了,因为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天地那么大,她见过那么多人,却只有她一个来路不明,大家都有来路和去路,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开始有意无意寻找自己的根,寻找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哪怕那个记忆可能……没有那么美好。
然后她遇到了季陵和薛时雨,还差点被季陵扔到了炼丹炉里,然后她有了新的栖息地——油纸伞,然后到了芙蓉镇遇到了琯琯,然后和季陵分道扬镳遇到书生,然后遍地看不见尽头的行尸,然后又到了金庭不死乡……
然后到了这儿。
到了现在,到了此时此刻。
她全想起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寻到了不是那么美好,却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了。
脑海又响起繁密的鼓点声,却不嘈杂,再没了头疼欲裂般的感觉,恍如蜻蜓点水一般,伴随着鼓点响起彼岸花的声音:
“主人,以鼓为号,我唤了你三次。主人你要记住,纵天下幻术变幻万千,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是幻境便一定会有境主。我唤了你三次已经被境主发现了,恐怕再找你没有那么容易了!主人你一定要小心境主就是……”
彼岸花的声音突兀的消失,身前景象再次变换,阿沅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前的是一室张灯结彩的大堂。
沈易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高堂自然没有神明也没有父母,只有两侧数不清的脸色灰白如玩偶般的人阴森森的看着他们。
沈易居然……真的要和她成亲!
阿沅连忙拽了拽他的手:“沈易!沈易!这是假的!你快醒醒!”
然而沈易不为所动仍然牵着她的手走上高堂,站定,一侧面容灰白如玩偶的小太监操着尖利的嗓音高呼:“一拜天地——”
“沈易!”
然而沈易仍然不为所动,恍似没听到,阿沅头覆红纱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能咬牙挣脱他,然而他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撼不动,只能忍痛跟着一拜天地。
“沈易你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我们都进了摊师的幻境里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我们的肉身都被困在树里了!如果不出去的话……”
那小太监又道:“二拜高堂——”
阿沅怒道:"沈易!"
沈易恍若未闻攥着她的手又要依言拜下去,阿沅扯下盖头,直起身子正要转身走时,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陡的覆顶而来,压着她的双膝结结实实跪了下来,和身侧沈易一道拜了个虚无的高堂。
阿沅忽而骇然的发现明明是自己的躯体,她却无法操控,僵直着身子站了起来,压在她身上的浩瀚灵力顿消她却不觉得轻松,她近乎惊悚的看着沈易单膝跪在她身侧,掌心轻柔的熨帖在她膝上,登时膝上的剧痛消了,沈易仰头对她笑:“累了吧?再有一拜便礼成了,再忍忍好不好?”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嘴唇颤颤却发不出声音,或许是……他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太监又道:“夫妻对拜——”
沈易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缓缓旋过身面对他,四目相接时,沈易顿了下,忽的笑了:
“怎么……这样看我?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应该开心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