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多乐
玉宵绷着脸,松开了小童子的胳膊,俊容阴晴不定盯着他:
“我出不去,但是你可以帮我打听。”
小童子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心想胳膊肯定青了,冷不丁又听到玉宵的话,玉宵向来是最和煦最令人如沐春风、人人敬仰崇拜的大师兄,因此小童子才会如此痛心疾首,然而此刻玉宵盯着他的视线执拗而阴鸷,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师兄,一时竟骇的忘了言语呆呆立在原地。
青年似乎意识到什么,扯了扯唇,骤然一扫阴沉,那个熟悉的大师兄又回来了。
他朝小童子歉然一笑:“关心则乱,是师兄太过心急了,师弟莫要放在心上。此间事全然是误会,她非你口中那般……罢了,待真人气消,我自会给师父、给凌霄上下弟子一个交代。我是……真的心悦于她,不知小师弟可否帮师兄一个忙?不会为难于你,我只想知道她的安危而已,可以么?”
青年的目光真挚而诚恳,任何人都不会忍心拒绝,更何况他是人人敬仰崇拜的大师兄啊!
小童子暗道方才一定是错觉,一定是他看花眼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大师兄啊!因此他更不忍心看大师兄受苦了!
小童子咬咬牙,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扯过青年的衣袖低声道:
“大师兄你糊涂啊!你可知……你可知真人为何非要让那狐妖入虚元镜?!无崖子真人心魔作祟历劫失败,暂于虚元镜内疗愈本就是我凌霄派秘辛,他人不知情有可原,可我奉师命守着虚元镜,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多少修士大能都无法助季师叔平定心魔,小小狐妖又有何能耐?大师兄你……你何等聪慧,难道还想不清其中缘由?!”
玉宵蓦的好像天灵盖被人重重砸了一下,俊容登时煞白,双拳攥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却紧绷着脸不说话。
一个巨大的、叫他浑身都抑制不住战栗的愤怒陡然排山倒海般袭上心头。
世上修炼的法子千千万,其中最便捷最事半功倍的便是双/修之法。无论提升修为境界亦或疗愈神魂,采阴补阳虽有些难以启齿却永远是最上乘的选择。
何谓“炉鼎”,便是此道理。
他曾想将阿沅炼作炉鼎也是为此。
而今——
小童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响在耳畔:“大师兄枉你痴心一片……不值当啊!大师兄你可是没瞧见,那虚元镜里,那两人在做何等……何等叫佛祖掩面的事呦!那狐妖已然是无崖子季小师叔的人了,季小师叔无崖子真人乃当世第一大能,扶桑真人都要让三分,谁敢与其争锋?大师兄你、你还是趁早忘了她……唔!”
小童子话音未落,倏然被玉宵一手狠狠掐住脖颈!
青年脸色差到极点,额角因盛怒一突一突的,眸中全是暴怒和执拗,面冷声音更冷,仿佛淬着一口寒冰,一字一句:
“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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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陵如广袤无垠星空一般的识海内。
发顶立着两只雪白尖耳的少女站在星空下,两臂伸开,十指微张,本凛冽如刃的妖气化作了绕指柔,在她指尖穿梭着,轻柔如晚风。
柔和的、散发着淡淡蓝色浅光的浓郁妖气包裹着她,犹如置身在一个美妙的幻梦中,她闭了闭眸,熨贴的缓缓深吸一口气,复又抬眸看向不远处,一直盯着她的青年。
妖气化作星辰同样包围着这个光站着就如一柄出鞘利刃般的青年。
青年怔怔盯着她,幽蓝的浅光忽明忽灭映照在他一张对于男子来说异常精致却并无半分阴柔气的俊秀面庞上,他盯着她,漂亮的桃花眸微微扩张着,倒映着她身影以及万千点烁星辰般妖气的瞳孔微微震颤着,怔忡着,许久不曾眨过一次眼。
她记得自她开始净化妖气时,他就是这幅模样,而现在——还是这幅模样。
怪傻的。
不过她很是理解。
少女挑起葱白一般的指尖,果然幽蓝色的妖气同她戏耍似的,在她指尖上闪烁着、跳跃着,一双猫似的瞳映着这一片犹如蓝色海洋的妖气,嘴角勾起一抹笑弧,笑意浅淡,如同春天第一朵花幽幽盛开:
“很美对吧?”
她第一次看到时也惊叹地久久不能言语,正常。
青年未答,阿沅微微蹙眉,扭头看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难道……我把你哪道神魂误给净化了,叫你变傻了?”
这么想着,少女眉头登时拢起一座小山坳,疾步走向青年,直到快到了跟前,青年才恍如梦初醒,有些突兀有些狼狈的偏过了头,避开她的视线:“……不,没有,你做的很好。我没事。”
阿沅:“……”
阿沅停住了脚步,挑了挑眉:“行吧。”
一时间,两人间只有幽蓝色的妖气闪烁,一时无言。
忽而响起青年低沉而哑的声音:
“从来只有斩妖气一说,我从未听闻妖气同瘴气一般也可为人净化……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沅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
“很辛苦吧?”
季陵一顿,剑眉微微蹙起:“……什么?”
“一直以来抑制体内的妖气很辛苦吧?”阿沅抱臂,歪着头看他,两只小巧的尖耳耸了耸,揶揄道,“像你这般只知堵不知道通的,日积月累下自然有失控的一天……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让人知道你是妖呀?”
青年桃花眸微敛,脸色有些泛白,有些难堪。许久那道抿得发白的薄唇才掀了起来:
“是我愚……”
话未说完忽的一顿,是少女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肩,打断了他的话。
肘间轻轻一撞,很快就放了下来。
好像是,放过了他。
阿沅觑着他,笑着挑了挑眉,唇上仍带着揶揄笑意,眼底却极为的专注认真:
“如果不想让人发现你身上的妖气,一味地隐藏、疏堵是行不通的。入魔的关键并不在于你体内汹涌的无处可宣泄的妖气,而在于你。”
青年狭长的睫毛陡的一颤,眼帘微掀,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你那么聪明,八十一道天雷都劈不死你,肯定知道怎么做!”少女忽的好似想起了什么,歪头觑着他笑,像只狡黠的狐狸,哦,她本就是只雪狐。
“你之前……不会以为我要和你双/修才能清除这些妖气吧?”
青年未答,但阿沅一瞅他骤然僵硬的身躯就知道她猜对了,她嗤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么想,那美名其曰放我来照顾你的牛鼻子老道也是这么打算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果然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还不知道卖什么坏水儿呢!所有我说啊,人心隔肚皮,有些人还不如妖呢!啊……”余光瞥到季陵青白交错的羞赧的脸,连忙道,生怕他误会,“我不是在说你,我说的是那牛鼻子老道那玉宵那……哎呀反正那些个伪君子,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少女目光真挚,又说了一遍他是好人,季陵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脏好像被小猫的爪子抓挠了一下,向来冷硬的心肠也变得绵软了,不过他还是精准捕捉她话语中难得的、唯一出现的名字——玉宵。
玉……宵?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叫“玉宵”的就是师兄口中常言的座下第一弟子。这个小雪狐对将她投进虚元镜中的师兄应不知名讳,所以“牛鼻子老道”这般唤着,却能点出“玉宵”的名讳……
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陡的晦暗了起来,转瞬之间便已猜出七七八八,难道他就是少女口中将她掳来的……
“即便我想,若是沦为他人炉鼎,天神大人定不会饶过我的。”
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双雪白的毛茸茸的尖耳陡的一颤,心有戚戚的模样。
倒是打断了季陵的思绪,他略略挑了挑眉:
“天神大人?”
不知阿沅又想起了什么,本就俏白的脸更白了一分,有些后怕的模样,两手抱着脑袋蹲了下来,喃喃低语着:“糟了糟了,这次离开香雪海这么久,天神大人一定……一定……”
一定会很伤心的。
少女嘴里一直碎碎念着什么季陵听不清,不过她的后怕、恐惧还有伤心难过全然袒露在他眼前,不似作假。他虽向来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但也知道像香雪海这样的福地灵山,传闻都有一个天神掌管着,所以任何入灵山的修炼者不可带走灵山哪怕一草一木,违者定会遭来天神降下的天谴。
不过天神之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怪谈,从古至今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天谴,是以人人其实并未挂在心上,往往都是怕一些年纪小却虎的少年闯下祸事惹怒灵山的异兽,是以借天神之说威吓。
所以季陵是不信的,即便真有天神他也是不怕的。
活到现在他从未怕过任何人,不,“怕”这一字就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过。
眼下他只觉得少女是思乡过度,想家了。
他难得踌躇了一会儿,有些无措。除了偶尔和扶桑真人交谈一两句,他从未和任何人打过交道,更遑论安慰人了,还是安慰这样一个……仿佛一碰就碎的小狐妖。
他眸光无意扫了一眼少女不盈一握的腕子,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捏断。
他盯着少女发顶上小小的旋还有那两只小巧的尖耳出了会儿神,终于动了,身躯有些僵硬的俯下,哑声道:
“……别难过了。”
少女未答,季陵垂于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迟疑着什么,终还是僵硬的、缓缓地伸过去,正欲轻轻触一下少女的肩唤她,哪知并未触到她,少女霍得站了起来,他瞬间将手藏在了身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剑眉蹙着,像个严肃的老夫子。
阿沅急急对他道:“我已经净化了你的妖气,你也入不了魔了,可以带我回家了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季陵不知方才阿沅还是难过的模样,现在却是一脸焦急。奇道:“不知道什么?”
阿沅瞪大眼珠,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比划着,生怕他不信:
“太久了太久了,如果我还不回去,天神大人一定会把这里夷为平地的!”
季陵:“……”
青年本蹙起的眉头抚平了下来,漂亮的桃花眸映着少女俏白的一张脸,声线仍是平淡的听不出喜怒的,若仔细聆听还是能分辨出,已然较少女初入镜时有了大变化。好像寒冰初融了些,本森冷的声线已然有了血肉温度:
“我会将你送回家的,而且你无需担心,天神之说本就是无稽之……”
“之个鬼!我就知道你们不信我!你不信我,牛鼻子老道不信我,玉宵那混账东西也不信我!等着吧,等到天神大人来了有你们好瞧的!”
话落,似是气极,少女咬牙一跺脚消失在了原地。
季陵不知为何,好似心底一根弦骤然绷断,好像少女就此便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恐排山倒海而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她——
只抓住了一缕萤火般的幽蓝妖气。
他僵硬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着,剧烈喘息着,随即才意识到,她只是从他的识海里,离开了。
仅此而已。
思及此,他才骤然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塌了下来。
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有些茫茫然想着,甚至有些后怕的想着,怎么总觉得……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好似……发生过?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眸茫然的盯着那飞舞的星辰流火般的妖气,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闭了闭眼,也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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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外,虚元镜内。
本闭眼盘腿打坐的季陵甫一睁开了眼,阿沅那双琥珀色的猫瞳便撞进了眼帘里。
她俯身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眸,与他距离极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幽香,近到她温热而湿润的呼吸喷洒在他面庞上。
季陵猛地呼吸一滞,下意识屏住气息,居然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他僵硬的偏过头,下一秒又被阿沅两手扶着脸侧又掰了回来!
他略一怔忡,正要将她拂开时,阿沅不悦的开了口:
“老实点,还有一丝妖气没净化干净。”
她紧紧盯着面前这双漂亮的不像话的桃花眸,看着这双浓黑的瞳中小小的自己,以及瞳孔深处,那丝若有似无的血雾。
她眯了眯眼,倾身上前,愈加靠近他,随着少女的骤然接近,季陵下意识往后扬,右手独臂难支,一时不妨竟倾了下来,倒在了地上。随即泼墨般的长发携带着清香落了他满身,阿沅压在了他身上,怕他又逃,右手便撑在他脸侧,强迫他的双眸直视着她,最后警告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