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可就是这么一个让她无比厌恶之人,现如今,在世人的传颂中,却是“丹熹神女”死心塌地爱慕的对象。
明日之后,他们的名字将会被刻上契心石,结永世情缘。
沈丹熹只要想到此处,就恨不能将他们两人撕碎。
昆仑山上的晨光来得比别的地方要晚些,但终究还是来了,破开云霓的朝阳将琉璃砖瓦照出斑斓的华彩。
沈薇躺在殷无觅怀里,短暂地小憩了片刻。
就是在这短暂的片刻安眠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站在喧闹的医院大厅,一辆尖鸣的救护车飞驰而来,停在急诊通道口。
从车上推下一张急救推车,在一群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中,风驰电掣地从她身边刮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瞥见了急救车上浑身染血的人。
那一瞬间,她终于想起了自己那张被遗忘的面目。
沈薇下意识追着急救车而去,看到自己被推入抢救室,看到赶来的父母焦急地在外等待,看到母亲跪在抢救室的门口,对着一面白墙不停祈祷。
那面墙上遗留着很多划痕,刻着一些模糊的名字,“保佑平安”四个字被刻得尤为深刻,是曾经一个又一个等候在急救室外的人留下的。
如今又多了一个她母亲用指甲划出的痕迹。
沈薇从梦里惊醒,迟钝地想起来,她穿越进这个世界的初衷。
她在原来的世界出了车祸,伤得很重,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却成了一动不能动的植物人。
所以,她和系统做了一个交易,她来到这个书中世界攻略反派,阻止他黑化。
任务完成后,系统还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所以,她一直在很卖力地做着任务,就算被阴沉暴戾的反派不断地言语羞辱,威胁伤害。就算被他故意引入地穴,受妖魔鬼怪啃咬。就算被无数人嘲笑看轻,伤到体无完肤,她都必须要戴上一副赤诚的笑脸,捧上炽热的真心去感化他。
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终于达成了目的。
如今,她竟然舍不得离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执着着回家了?
沈薇被自己这种心态的转变惊到,母亲跪在急救室门口,颤声喊着她名字的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他们模糊的面容也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
被遗忘的过去重新变得鲜亮起来,沈薇从殷无觅的臂间撑起身来,忍住了没有回头看他,说道:“马上就要天亮了,你回去吧。”
殷无觅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熹微的天色,应道:“好,等会儿该有人要来为你梳妆了。”
临走前,他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忍不住动情地说道:“薇薇,今日之后,你我结为夫妻,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沈薇垂着头,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炙热目光,她忍了又忍,才压制心中翻涌的情绪,点头道:“嗯,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殷无觅欢喜至极,元神散做萤火一样的点点碎光,在越来越亮的朝阳金光中,飘离熹微宫,回到另一座峰上的身体里。
昆仑山上的晨钟敲响,殷无觅睁开眼,眸中跳动着雀跃的光,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殷无觅的元神一离开,沈薇便瘫软地滑坐到地上,偏头遥望妆台银镜上映照出的身影,低声问道:“系统,我离开后,这具身体会怎么样?”
第3章
“丹熹神女乃是昆仑山君与四水女神聚山川之精孕育而生的仙胎,失却仙元后,这具身躯本也是每况愈下,逐渐凋敝。宿主的魂魄一离开,这具身躯便会重新化作山气水雾,散入天地间。”
沈薇一直望着银镜,就和她刚穿入这个世界时一样,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银镜里映照出来的面容,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
“我离开后,他会怎么样?”沈薇担忧道,“他会不会因此而再度黑化?”
系统道:“宿主请放心,他对你的感情正是最炽烈浓厚之时,你在此时离开他,这份情谊便会永远定格在这一刻,成为他心中不可磨灭的明月光,他定会遵守对你的承诺,成为一个庇佑苍生的神君。”
是了,从一开始,她的任务就是攻略反派,成为反派的白月光。
在情浓之时离去,白月光才能高悬于他心中,永远明亮。
窗外天色已明,殿外响起了侍从们窸窣的脚步声,今日是大婚之日,繁琐的事务极多,她也需得沐浴熏香,梳妆打扮了。
当终于能离开之后,沈薇再看这一间自己住过百年的宫殿,不论是拔步床架上垂下的丝绦,还是桌案上镂空的掐丝香炉,都难掩眷恋。
她不止眷恋这里的物,更眷恋这里的人,可当下却没有多余的时间予她去见她想见的人。
侍从们踩着时间点进来,伺候她沐浴更衣,光是替她挽发描妆,便耗去一两个时辰。
昆仑神女大婚这样盛大的日子,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每一缕头发丝都需梳理得整齐得宜。
天宫特意为昆仑降下祥云瑞彩,昆仑山上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神兽披挂五彩飘带穿梭于宫殿廊芜之间,云霓之中有凤鸣龙吟之声。
前来道贺的三界宾客已陆续到来,时不时便有华贵车辇当空驶过,留下经久不散的仙灵之气,车辇上的摇铃之音自晨时便不曾停歇过。
这样一番热闹景象,沈丹熹皆看在眼中。
于是,这一相比较起来,九幽便越发的阴沉死寂。
“丹熹神女啊,我的大婚之日,的确该是这般浮华热闹。”沈丹熹屈指抓了一把骨灰洒向半空,在飘飞的灰屑中翩然地旋转了一圈,低声笑起来。
九幽昏昧无光,任何声响都无,她的笑声传荡出去,很快被四周的空寂吞噬。
这里冷清得实在太过分了。
外面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会在九幽被拉得无限冗长,沈丹熹被飘入意识的喜乐铃音吵得烦躁不已,她从地上爬起来,刨开周遭死寂的坟茔,将埋在其中的罪灵硬拉出来。
“都醒来!今日是我大婚,你们也该为我庆贺一番才是。”
她从坟茔里刨出一根藤妖,这根藤曾饱食过上千人的血,刚被打入此地时,健壮得犹如一座小山。
现下它那庞大的身躯枯萎得只剩下最后一根主枝,枝上顶着一颗皱巴巴的人头,被沈丹熹轻轻一晃,那颗干枯的人头就“咔哒”一声从藤上断开,咕噜噜滚进了地面的黑灰里。
沈丹熹丢开它,又去刨了另一座坟,只从坟里拉出半具风干的骸骨。
她一口气刨了一座又一座坟,蛮不讲理地要求他们为自己欢呼,为自己庆贺。
然而能在这九幽绝狱中的,无不是等死之辈,不管你曾经多么辉煌,地位多么崇高,进了这里便都沦为了同样的废人,无灵力无妖力无魔力,只等待时间将寿命消磨殆尽。
就算被她刨出来,见到的也都是一副副死气沉沉的面孔,说是满地的活死人,也不为过。
沈丹熹刨了一会儿,失去兴致,重新倒下去,和这些活死人躺到一起。
她望着九幽深黑的天空,意识里却在燃烧着璀璨的烟花,仙娥飞翔于半空,从提篮里洒下鲜花铺路。
沈丹熹伸出手,朝天空抓去,似乎想抓住意识里飘落的花瓣,喃喃道:“真美啊,原来我这么美。”
愚蠢,恶毒,却又实在美丽。
祥云瑞光之中,身着喜服的新人在三界来宾的注目下,踩着锦绣花路,一步步登上昆仑之巅的晟云台,祭拜天地,许定终身。
沈丹熹看见她的名字被刻上契心石,与最厌恶之人并列其上,从此密不可分,永世同心。
她的心口突然开始刺痛起来,这疼痛尖锐而鲜明,自她进入九幽后,便再也不曾感受过。
沈丹熹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叫出声。
昆仑之巅,晟云台上,沈薇心中亦溢出绵密的刺痛。
系统提醒她,时辰已到,任务结束,将立即为她开启返回通道。
通道只会开启这一次,离开还是留下,她必须要做出取舍了。
沈薇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死死捏着手里团扇,到了最后时刻,心中不舍亦达到顶峰,她实在难以下定决心。
她来到这个世界百年,有了亲人,有了朋友,也有了爱人,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刻入她的骨血的。不论要她舍弃哪一边,都如同要将一个自己血淋淋地割舍掉。
系统开启的通道尽头,隐约露出一点光。
另一端的病房里,母亲正拿了毛巾,细致地给她擦身,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话,“薇薇,今天天气真好,妈妈给你擦得干干净净的,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
“你爸现在要做两份工,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的,也没时间来医院,等这个周末,妈妈一定叫他抽出时间来看你。”
母亲同她在急救室门口看到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她一下苍老了很多,眼下亦多了两条疲惫的泪沟。
那带着热气的毛巾,像是已经擦拭在了她手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另一个时空覆盖来她的灵魂上,沈薇浑身一抖,心内千般纠结万般不舍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云烟。
她对系统道:“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系统应道:“好的,宿主回归之后,身体便会自然康复,祝愿宿主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系统的声音落下,沈薇的五感开始钝化,有一种魂魄正与身躯抽离的拉扯感。
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淡化,唯有身前的人还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殷无觅站在她面前,身形挺拔,玉树临风,昆仑山巅的风扬起他赤红的袖摆,上面绣着的金线明晃晃地刺眼。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初见时,这双冷漠刻毒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满溢的一腔真情。
殷无觅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郑重说道:“薇薇,我知我从前待你不好,伤你良多,幸而你始终都未曾放弃我。是你将我从深渊里救出,让我能得见光明,也是你不惜自损自伤,为我洗经伐髓,才让我能在今日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
“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铭记于心。我殷无觅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变。”他伸手过来,托起她的手腕,将一样东西放入她的手心里,“这根金簪以我心血锻造,可以……”
魂魄和身体的连接越来越弱,沈薇指尖动了动,却连握住它的力气都没了。
她的视野变得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手中的金簪是何样子,更加听不清他后面都说了什么。
“对不起……”她费力地张嘴,视野里的光却飞快黯淡下去,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那三个字说出口。
昆仑山巅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将满地花瓣倒卷向半空。
沈丹熹心口的疼痛减缓,一片漆黑的瞳孔里突然照进了光,她被白光刺得眯眼,疑惑地想,“九幽怎么会有光?”
随即她便看到,天空中飘下的灰屑,变成了鲜艳的花瓣。
她感受到了拂过鬓边的冷风,感受到了笼罩在身上的阳光的暖意,听到了白鹿从她脚边跳过时,哒哒的蹄音。
这一切都是九幽那一座巨大的坟墓里,不曾有的,也绝不会有的。
沈丹熹用力眨了眨眼,面前模糊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饱含深情,嘴唇开阖,继续道:“……可以破我不死不灭之身,如今我将这根金簪送与你,若是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你可亲手杀了我。”
殷无觅。
沈丹熹一眼便认出他来,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金簪,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竟真的将它握住了。
簪子上凸起的花纹硌在掌心里,有一点疼。
风停,花瓣纷扬而下,殷无觅在花雨之中低头,俯身往她靠近了一些,说道:“薇薇,谢谢你能来我身边。”
——谢什么呀,你谢得太早了。
沈丹熹在心里回道,心脏怦怦直跳,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嘴角翘起一道动人心魄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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