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日复日日
她怒气冲冲地瞪视他良久,心中又生了想将他直接捆走的冲动。
在她按捺不住想要动手前,浮璋说道:“殿下已来蓬莱许久,陛下与天后娘娘想必也思念殿下,明日小神便送殿下回天宫去,可好?”
这地方云渺确实也呆得腻味,再继续待下去,她都快被海风腌入味了。
她哼道:“我要回天宫,自己回便是,何必需要你送。”
浮璋抬起眼睫,闻言眸中略黯,“如此也好。”
云渺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便又被勾起一点期许,改口道:“当然,你若是想送,也不是不行。”
浮璋唇角露出笑意,“殿下千金之躯,小神还是亲自将公主送上九重天才能放心。”
浮璋被封了一个神君位,守在蓬莱孤岛上,无召是不能随便上天庭的。
但昆仑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前期的计划几乎算是完全落空,偏偏在这种节骨眼上,浮璋又无法与星主联系上,完全不知后续该如何补救,如今也只得以九公主为借口上天庭探探情况。
却没想到,他跟在九公主身后,直接便在凌霄殿中见到自己想要暗中联系的人。
凌霄殿外的露台上,一株挺拔的老松舒展华盖,遮掩了半边殿宇,老松底下搭建着一张棋盘,两人端坐于棋盘左右,棋盘之上棋子密布,黑白色交杂,单是看了一眼,他的心神便像是被猛地吸入了进去。
恍惚间他只觉自己似乎也成了棋盘中的一子,置于交错的棋线上,周围白子环绕,下一刻他这枚黑子就要被周围白子吞噬。
幸而一道宽袍袖摆拂过,挡住了他的视线,浮璋猛地从棋盘中抽身,身形晃了晃,面色一瞬间惨白,那种身入棋盘即将被吞噬的危机和压迫感在他心中久久不退。
袖摆的主人眯眼朝他看来,浮璋与星主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看到了星主眸中的警醒之意。
天帝的目光也从棋盘上移开,向他投来一眼,宽和道:“浮璋,有劳你送九公主回来。”
浮璋垂首,“陛下言重,这是下神分内之事。”
天帝道:“管理好蓬莱,才是你的分内之事。”
浮璋闻言一怔,正欲请罪,余光扫见一道纤柔的身影侧过一步,挡在他身前,她腰间缀着的珠玉撞出叮咚碎响,樱色的裙摆摇曳,如一朵绽放的桃花落入他的视野里。
云渺抢先道:“蓬莱那种偏远孤岛,都是些蛮荒的低级海兽,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管理的?父君,不如你把浮璋调来天界做上仙好不好嘛?”
天帝朝她投去无奈的一眼,斥责道:“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呢。”云渺走上前去,想要挽住父君的袖摆撒娇,不过刚走了两步,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挡在外面,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父君和星主之间似有一股无形的结界,两人对坐棋盘,看上去并不止于棋局上的交锋。
父君与星主这一局棋下了许久,云渺上次来求见父君,想要与月老一同下界去昆仑时,他们二人就在对弈了。
那时棋盘上的格局扑朔迷离,云渺的棋艺不精,看不明白,今日再看,倒隐约看出一点黑白子之间的趋势。
她不知父君和星主是在以何为棋对弈,但也知道不该在这时叫父君为自己分神,虽然星主也很好,但她的父君是天帝,不管是下棋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希望自己父君是赢的那一方。
“好吧,那我便不打扰父君和星主了。”云渺转眼便收敛了自己骄纵的性子,敛裾行了一礼,转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看向浮璋。
浮璋没料到九公主殿下竟然如此收放自如,明明上一刻看她的表现,还以为她要胡搅蛮缠,不达目的不罢休,没想下一刻,她便忽然通情达理了起来。
天帝显然了解自己的女儿的性子,笑着摆手道:“退下吧,莫要扰了寡人与星主的雅兴。”
浮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星主,棋盘上黑子的颓势已显,星主深陷棋局之中,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显然已抽不出身来。
难怪这一段时日来,星主都未能予他们新的指示。
从凌霄殿出来,浮璋试探道:“陛下与星主这一局棋,是从何时开始的?”
云渺指尖点着下颌,仰头想了想,“大约三个月前?”
浮璋垂眸,若有所思,三个月前,岂不正好就是昆仑神女大婚之时?
难不成天帝其实早已有所察觉,沈丹熹魂魄的归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以着一局棋先行牵制住了星主?
……
丧吉二神奉天帝之命前往昆仑,正好与九公主的车辇错开,二人到得昆仑,由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接待,两人只远远瞧见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以及宫外严密把守的侍卫。
昆仑现下虽有些纷乱,但未主动向天庭请援,天官便也不好插手昆仑,二人传达了天帝的旨意,想要接九公主回天之时,才发现这中间出了岔子。
昆仑一方说,九公主月前便已离开,丧吉二神刚从天庭下来,当然确信九公主不曾回去,幸而浮璋神君的信函及时送到昆仑,才免了一番劳师动众。
不论外面如何纷杂,熹微宫里却很安静。
沈丹熹的意识在火中浮浮沉沉,她经常能听到漆饮光对她说话,一遍一遍地教她如何纳入涅槃火中蓬勃的生机,这种天命赋予凤凰一族再生的力量,十分强悍,定能重新聚拢她溃散的身魂。
沈丹熹试着在火中去寻觅他所说的生机,可除了这火中足以将一切焚毁的火气外,再难感觉到有什么生机。
她在沸腾的火焰中盘桓许久,就算漆饮光一遍又一遍地说,也终究徒劳无用。
也不知是不是漆饮光通过寄魂花感觉到了她的处境,火光外的人忽然安静了下去,不再对着她说话。
沈丹熹意识所及,皆是火光,也看不见外界的情形,就和当初身处在九幽一样,除了有光亮之外,她也分辨不出日夜的轮转,是以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几日。
终于某一日,漆饮光的声音再次传入了火中,他道:“如果殿下感应不到的话,也许可以试一试通过我来感受,我会分出一缕神识没入火中,殿下如果在,试着附着在我的神识上。”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怎么肯定,大约也不确定这种办法有没有用,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煌煌燃烧的火焰有了细微波动,一缕神识如同触角一般无比谨慎地探了进来。
沈丹熹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靠过去,贴附上这缕神识。
触碰到它的一瞬间,那神识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火光外传来漆饮光轻轻抽气的声音,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鼻音,轻声道:“殿下,殿下,我感觉到你了……”
直到这时,沈丹熹才从他神识的波动中察觉,这个家伙原来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一簇火中。
而他竟然还对着这么一簇不确定她是否存在的火焰,每日里不厌其烦地絮叨了那么久。
为了一个微茫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希望,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奉上自己的涅槃火,难怪羽山凤君会那么生气了。
沈丹熹心中一时也有些复杂难明,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除了她的母神,便只有这只孔雀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
漆饮光一时心绪难宁,他的神识波动得厉害,连带着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异样的感觉顺着神识蔓延到她的意识里,沈丹熹明明身魂皆无,却恍惚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脆弱的意识又散入火中,变得朦朦脓脓。
在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沈丹熹依稀听见漆饮光对她说了什么,随后他的神识拢过来,将她裹入其中,良久之后,便有源源不绝的生机从蓬勃的烈火中涌来。
昆仑上下人心焦灼,但那一座熹微宫却极为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汪死水,从外看去只能看到那一只匍匐在宫殿顶上的孔雀法身,里面究竟如何了,无人能知。
直至一月以后,昆仑的三山四水中开始飘逸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开始,这些光芒极为幽微稀疏,常人难以察觉。
也就只有山主水君感觉到了这番异动,激动地跑来熹微宫外,但匍匐在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依旧岿然不动,将所有人都抵御在外。
渐渐的,从这片大地上浮出的光点越来越多,宛如夏夜的萤火,又如漫天的繁星,光点逐渐化为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往熹微宫的方向汇集。
这样的光河预示着神女殿下的新生,也为这一片神域中的子民重新注入了希望。
笼罩在天墉城中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许,重又有了一些欢欣的声音。
昆仑上下都在因此而高兴,唯有凤君煊烺面色沉郁,他一副单薄的少年人模样,站在一株梧桐树冠上,顺着从头顶淌过的光河,望向光河流向的尽头。
昆仑神女复生,便意味着涅槃火中生机被耗。
凤君顺着梧桐树干坐下,明明是少年人的体貌,眼神却透出无尽的沧桑,叹息道:“难道我煊烺命中就注定留不住自己的子嗣么?”
随同在树下的大长老闻言,眼角的皱纹垂下,眼中也有了些悲戚之意。
凤君的长子大鹏,便没能活过五百岁的第一次蜕变。
第72章
昆仑中的光点飘逸了许久, 白日里瞧着不明显,到了夜里,便像是整条银河都流淌在了昆仑神域中。
银河汇聚的中心处,沈丹熹三魂七魄一点点地重塑成型, 有魂魄之后, 她的意识便有所依存, 不用再散乱地漂浮在涅槃火中。
但相对应的,随着神魂和身躯的重塑,她的五感六识也开始变强, 神识贴附那种微末的刺激, 开始渐渐变得强烈。
——沈丹熹凝炼出神识后, 才感觉出这种刺激。
之前温温吞吞的,她并未当回事, 现在才知道漆饮光跟她说话时, 有些时候为何总是说到半途便突然中断,火光外只能听到他竭力压制的呼吸。
如此, 过了良久, 他才又重新开口,续上之前未说完的话。
也亏得他还能记得自己先前断话在何处。
沈丹熹当然知道神交,在九幽之时, 她看到过无数次沈薇和殷无觅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极乐,他们十分沉溺于这种方式的交欢, 情到深处, 甚至日夜都不舍得从对方灵台上抽离。
她想起这种事,只觉恶心和排斥, 但听到火光外漆饮光克制的呼吸,这种排斥又会因为对象是他, 而一点点消融。
实际上,她与漆饮光现在的状态,远远算不上神交,只是单纯的神识贴合而已,她需要通过漆饮光的神识感悟到涅槃火中的生机,再将这些蓬勃的生机收为己用,重塑身魂。
漆饮光就是她与这一簇涅槃火的桥梁,比起平等的神魂相交,他现在更像是被她予取予求的炉鼎。
神魂重塑,虚散的意识一点点收拢入灵台,在这个过程中,过往的记忆便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意识里闪回。
有些时候会生出一些错乱。
比如一些微不足道的,应该被丢弃入尘埃的记忆,忽然就像是拂开尘埃的明珠,陡然变得引人注目了起来。
而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反而在它的光辉下变得黯淡下去。
在契心石里,那一段存在于泡影中的记忆,本来不该那么明显的。
但现在,在她重塑魂魄的错乱中,这一段记忆变得越来越明晰,越来越难忘,快要盖住她原本的经历,就好像在那一段晦暗的时期里,他真的曾经来过九幽,陪伴过她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在重塑中被加强,最后那一刻,存在泡影中的那一个她心中所生的波澜,再一次轻轻荡进了她心里。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说的从始至终,是从什么时候始?”
当这一道意念通过他们相贴的神识传入漆饮光脑海时,他略微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映照着前方燃烧的烈火,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他短暂地瞥见了一瞬沈丹熹的记忆,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漆饮光从她意识中浮出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略微低垂着头,俯身过去,低声说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她说:“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她其实是知道的。
漆饮光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整个身体都发起热来,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没有失态,说道:“养花的时候,我曾让殿下陪我坐小船去过昆仑墟西面的清川,因为那里对我来说便对你情感萌芽的时候。”
“我刚来昆仑时,曾在水泽里迷路,当时是殿下将我捧在手里,从水泽里带出来的。”
“从你将我带出水泽开始。”
漆饮光虽然极力地克制了,但他的情潮还是随着神识传递给了沈丹熹,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他是一只火性鸟,简直能将人烫伤。
沈丹熹暗自猜测过,但绝没想到会是从这里开始,偏偏他的神识波动又十分诚实,并无欺瞒的迹象。
她沉默良久,难以置信道:“可你那时候才刚破壳不久,灵智都不见得有几分,行事都全凭本性。”
又哪里会懂得这样复杂的情感?
那个时候,沈丹熹就没把他当人看。
漆饮光抿了抿唇,“嗯,所以本性也是很难更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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