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裹鸿声
对面是夜人的骑兵,据说“翼神”的首领,就是夜族的女帝本人。
因为夜族一度远离关中,我们这边对他们的消息知之甚少,还是最近加紧打探,才知道的一些信息:当年,安昭鸾利用木神计,刺杀了夜族的首领和直接继承人,致使夜族内部群龙无首,陷入内讧,而最终,是当年的夜帝之妹再次胜出,镇压叛乱,一统部族。同时韬光养晦,密谋中原。此时我们所面对的女帝就是她。
这位女帝头上带着鹰嘴造型的铁灰色头盔,玄色披风覆盖着贴身的锁甲,远远看去,男子的杀伐压过了女子的柔媚,只见她右手下挥,利刀一样划破空气,胸中所有的块垒仿佛都由喉头破出,长啸一声:
“冲阵——————”
“翼神”以冲锋陷阵闻名,构成于两翼斜飞的骑射手,前锋锐猛的铁枪骑,以及中央勇悍的刀骑兵——骑射手压制反击,铁枪骑撕裂阵线,刀骑兵大肆砍杀,配合只能说是极尽所能的简练,却又难以想象地实用,少一分则不足,多一分则冗余。
但是,大多数第一次面对他们的对手,根本无暇分辨哪是骑射哪是刀骑,所见的,只是一片铁黑色的潮水漫满瞳仁。
现在,随着夜帝一马当先,这片潮水就正在卷过大地,连烟尘都被远远甩在马蹄后边,好像铺天盖地的乌云,压向我军的本阵。当那数千马匹同时跃起,又同时落地,闷雷一样的声响,锤击得人心口隐隐作痛。
二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此时,我才看见安玉暖的手臂同样果断下挥,响应她的,是低沉的号角,与身侧土山上军士的青色大旗。
随着号角,安氏中军的大阵迅速而整齐地开始后退,同时,看到大旗的翻舞,在铁黑潮水飞涨的两侧,成千上万支羽箭破空而出。
“放箭!放箭!!”风间月异军突起,嘶声吼着,由他统率的风氏长弓队伍早事先埋伏在防御性的木栅之后,竖立在骑军必经通道的两侧,羽箭飞蝗一样扑出去,杀伤夜军的两翼。
翼神的骑射手还射着,双方箭支往来,在空中几乎搭起足以行人的拱桥,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在战场响起,但汇同在铁蹄声中,让人甚至不能确定来自哪一方。
虽然两翼遭到不小的削弱,大部分翼神骑兵还是举着手上的皮盾通过箭雨,来到安氏本阵阵前。
夜人的统帅跃马扬鞭地冲在最前,枪尖寒光闪烁,仿佛渴望饱饮鲜血的毒蛇。
他们的攻势熟练,如雷霆倾泻,我猜测,多少次,他们就是这样将对方的防御彻底冲得支离破碎,就像利剑洞穿布袋的袋底。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例外……
鼓点突然变得急促,土山上青旗翻卷,后退的安军突然反身向他推进,早前移动的左右翼也赶去包抄,由开始的方阵变成半包围的阵型,而随着两侧的散开,底部的部署图穷匕见,赫然是一排巨大的木盾!
开弓没有回头箭,夜帝大吼一声,冲向迎来的木盾,左臂同时挥舞,紧跟的几十人极有默契,同时与她结成整齐的枪列,策马刺向那些障碍。打算刺破盾牌,冲散阵型。
几十支精铁的长枪同时刺入高近一人的盾牌,压力下能听见木头与金属相抗的痛苦呻吟。
然而,接下来是女帝的大惊失色,那盾墙虽然稍微有所退后,却基本顶住了这一轮冲击。
“不可能!”她甚至喊出声来。
骑兵的力道来自胯下铁骑的冲力,而对方只是靠人力竖起盾牌,你见过飞奔的马匹撞一个人而撞不倒么?
就在她惊讶未定之时,安氏的盾阵不停在飞快地调整,后面的变化没人看得清楚,被包围的人只知道那是在不断加固,第一层上面又竖起第二层,盾墙的高度升高了一倍,木盾的缝隙中,则刺出无数锋利的长枪,以及吓阻的箭矢,让他们难以靠近。
这一瞬间,围城与攻城的双方似乎奇妙地倒转过来,仿佛不是我们在防守关隘,而是夜军想要突破这座盾牌组成的临时城楼。
骑兵的威力在于锐气,一旦以千里奔袭的威力都冲不开,当马匹停止下来,显然就更加困难。
换句话说,强大的“翼神”,此时也被我们包了饺子。
此时我站在后方,才发现盾牌后面的结构,并不是一般所见的人力所持,而是固定在巨大的战车上,由机关操作,难怪以几十匹战马的力道也冲不开——利剑可以刺破布袋,却如何劈得破城墙!
原来这就是安氏以血泪得来的经验,过去多年,仍未忘本。
夜人的骑兵被包夹,人喊马嘶,血流成河,几十护卫拥护夜帝,拼死杀出重围。
突出之时,夜帝不甘地抬头,向城上狠扫一眼,正与我四目相对。
她有着美丽而妖异的深紫色眼瞳,扫过之处,一片肃杀。
我突然想起楚汀兰的紫眸,原来如此。原著女主不愧是原著女主,身世想来,都要有点高贵的秘密。
可那张脸在我心头徘徊不去,把楚汀兰摒弃在外,又还是觉得不知哪里有点熟悉……
三家联军乘胜追击,粮草辎重,俘获无数。
这是与夜族开战以来,我们取得的第一场大胜。
第八十八章 急转直下
接下来几仗互有胜负,阻止了夜人摧枯拉朽的攻势,联军士气回暖,一时间战事像出现了一线曙光。
但是,接连几天,安玉暖都没有出席军事会议了,来的是安家几位族老,和年轻的贵族。
他们开始说,国主是偶感风寒,但三天之后,再怎样不敏锐,凌青云和我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逼问之下,我们迎来晴天霹雳的一个消息:安国主身上,从三天前开始冒出那种白点子,肌肉酸痛,呕吐不止。
换句话说,安玉暖染上了那种瘟疫。
从发现瘟疫到现在,我们一直在寻求解决办法,然而话赶话事赶事,这路上无数的障碍,让我们别说终点,连个能称作碑石的进步都没看见。目前为止,对此种瘟疫,除了夜人的特效“符水”之外,我们不知道任何有效的解法。
据安氏长辈说,三天来国主已经服用很多汤药,但情况非但毫无好转,还持续恶化,那些白点,有的已经变黑了。
我心中一惊,以我所听说的病程,白点变黑,便是几乎无药可救了。
我和凌青云风间月几个,都急急赶去见安玉暖,但病情原因,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们也只能隔着门,与她对话。
“沐云,可心,间月,你们到底来了,我知道,瞒不住多久的……”
姐姐的声音隔着厚实的木门,显得格外虚弱、粗哑、苍凉,然而竟然又似带两分笑意。
“沐云啊,” 她说下去,“小时,曾经跟你说过一个故事,还记得吗……说的是三只小猪各自盖了一间房子,有一头狼,分别把三间房子都掀开了,吃了小猪,你当时问,如果三只小猪一直住在一起呢?”
“当时,我只是敷衍你,说,啊,那可能狼就走了吧。”
“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结局,一旦狼走了,三只小猪就会在屋里打起来。打到最后,自己也伤了,房子也破了,这时才发现,原来狼根本没走远,在附近一直等着……”
这样质朴天真的童话,此时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随着最后一句吐出,“我姐”似乎有些换不上气,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凌青云忙道:“姐姐……你先别说话了……省些力气,好好养着。”
房内传来安玉暖的笑声。
“养着,还养给谁呢?这个病的病程,我也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玩弄心机,初始听说瘟疫,没把它当多大事,反而利用三山局势,居中挑拨风凌两家……所以如今,当有此报……”
话语中,充满痛不欲生的悔恨与弥补,让人几乎不忍责怪,这时局中她的责任。
“玉暖姐,过去的事……先不要提了,” 风间月哽咽道,“如今三家协力,我们还需要你……没有你,怎么跟夜人作战?”
我亦连忙补充:“我们在三山看到,这瘟疫是有解药的,姐姐你且撑一撑,我们一定给你想办法……”
我的话却被厉声打断了,“姐姐”的声音明显带了愤怒的情绪。
“解药?你是说夜人那些符水吗?”
“且不说夜人投了毒,它们的‘解药’有几分可信,就算是真,我也不会用的!”
“我与夜族杀父之辱,血海深仇,一辈子都在与夜族斗争,怎么可能让它们肮脏的符水,进入我的身体?!”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她咳了几声,又平缓下来。
“可心啊……唔,姑且还是这么叫你吧,我也知道,你这样说,是为我着想,只是……没有时间了,就算你只需要三天,我可能都等不到了……”
我默然,看着风间月和凌青云,眼眶也都红红的,我们都知道,怎么可能只需要三天。
“而一旦传出去,我是因瘟疫病死,” 姐姐说下去,“一定会对士气造成致命的打击。”
“倒不如,让我在战场战死,或者反能激发同仇敌忾的情绪。”
“姐!” 我们门外三人,听到这话,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可同时,我又明白,姐姐说的是对的。比如以给人治病起家的“大贤良师”张角,在起兵几个月后自身就病死,这让黄巾信众如何再相信自己“天命”的正当性?于是被轻易击溃,成了三国英雄们的踏脚石。
“就这么定了吧,” 安玉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晚上吃什么,“我出城诱敌,以我的身份,夜军一定会重兵投入,到时,我将敌人诱入山谷死地,你们两军,一军扎住谷口,一军在上方埋伏,滚木擂石,叫他们有去无回。当然,我也不打算回来了。”
我与风间月凌青云对视,风间月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凌青云也死命咬着嘴唇。
我们没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可理智上又都明白,几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当前,最优的方案。
“间月啊,” 房门中传出带着笑语的声音,“当初我的娘亲,和你的父亲辩论过,你爹说,和平为上,偃旗息鼓,我娘说,穷寇必追,一劳永逸,现在,看来是我娘说的对……”
我们几个,没人回应她这最后还如同小学生争胜负的言论,木门之外,只有低低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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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分,我站在城头,看见远方的葫芦谷方向,升起一朵巨大的烟火。
朔风野大,天幕低垂,那朵烟火是青色的,在空中向两侧发散,仿佛青鸟奋飞的双翼,又像蓝鹊拖曳的长长尾羽。光芒极目,冲散了密布的彤云,甚至与稀疏的星星交相辉映,在漆黑的天穹上如同诞生了一个新的星座。然而很快,又都消散了,一切的璀璨绚丽,归于沉寂,在我的距离,甚至闻不到余下的硝烟。
我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知道,安玉暖带了大量制作烟花的火药前去,这一刻,没有出口的山谷中,应该正烈火熊熊。
我这位半路认来,也曾真心以为我是妹妹,最终却又因真相而发狂的姐姐,终是没有了。
我不知她算不算对得起我,但我想,她对得起她的国家。
我又想到,她从生到死,都恨着夜人。
可是不知道,她一辈子,到底是否知道凌青云拥有夜血的秘密。
如果知道,她会把凌青云视为人生的污点吗?
如果是,也许那也是她,唯一爱过的污点。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雨了,闪电好粗啊,一路开回来一路在头上闪
第八十九章 你走吧
安玉暖临终前,尽力把权力交接给了熟悉安氏国情和战场情况的族人,凑成一套临时班子,但是,一位全盘制衡、杀伐决断的国主是无法取代的。
胜利与失败的天平再次倾斜,几日之内,联军的战况连接失利。
同时,瘟疫在整片大陆多点爆发,我们之前之所以折腾这么一大顿想拿下江显耀,目的就是用时间换空间,通过控制三山稳定人员流动,阻止疫病蔓延,但现在三山落入夜人之手,躲避战火的难民满地图乱跑,所过之处,把疫病也带的满地开花。
内忧外患,真正的内忧外患。
好比一个人需要手术治疗凝血功能,然而凝血功能太差,又导致他根本下不了手术台。
一个讽刺而崩溃的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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