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但愿吧。”
白飞鸿垂下眼,想,他不会接受的。
云梦泽是那样骄傲的少年,他或许不介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却不会接受自己最为尊重敬仰的大哥,要娶她这样一个女人。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心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而一切也正如她所想的那般。
从那以后,云梦泽给白飞鸿的,就只有阴郁而冰冷的沉默。
直到她死时,也没有改变。
回忆中止。
白飞鸿收回神,终于开了口,打断了那边的兄弟重逢。
“方才那一剑怕是已经荡平了傀儡蛊,阴魔已经逃离,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益处。”她终于将目光转向陆迟明,“此间之事已了,我们最好还是先回书阁复命,再请书阁遣人来安葬这满城百姓。”
陆迟明望向她,微微一怔。只是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怀念或者讶异,只像是看到一个素来只闻其名的陌生人,虽然友好,却也生疏。
“你便是阿泽的师姐吧?白飞鸿……好名字。”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对她轻轻颔首,“的确,杀死那女子之时,我已觉得手感有异。想来,死掉的应当只是她的化身。阴魔还在灵山之时,便已将化身之术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的她恐怕早已逃离了这座城。”
“从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她的化身吗?”云梦泽的神情越发不快,“——懦夫。”
狡兔三窟。
白飞鸿想。
那个女人一直很狡猾。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两具男尸。
从一开始,这里的人就都是她的弃子。
“阴魔既已逃脱,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陆迟明俯身,去搀扶地上的佛子,“还能站得起来吗,宗慧法师?不必担忧,回程的灵力用我的便好。你才受了伤,正需要好好休养。”
“多谢。”小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白着一张脸对陆迟明道谢,“陆施主才是,方才那一剑损耗必然不轻,还请多多关注自身,量力而行。”
“法师不必担心我。”陆迟明含着微微的笑,“带大家返程的灵力,我还是留得有。你胸前有伤,别用力,我扶着你就好。”
——他还是那样会照顾人。
一切都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笑,他说话的声调,他看人时那种如春山般多情的眼神……什么都没有变化。
简直就好像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亲手将剑送入她的胸膛的男人都是她的幻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好像她的痛苦,全都是假的一样。
看着那熟悉的笑颜,白飞鸿下意识扣住了自己的剑。
——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白飞鸿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扣在剑柄上的手指却还是一分一分收紧。
她师出无名,更何况一切都是前世的罪孽,这一世的陆迟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们素不相识,他方才对他们施加了援手……
而且,云梦泽还在这里看着。
白飞鸿的手指紧扣到发白,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他还不是杀了她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白飞鸿对上了陆迟明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了多久,以常理来说,剑修对杀气最为敏感,但他面上却没有一丝异色,周身的灵力也没有一丝紊乱。见她看过来,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手势。
“请。”他说。
白飞鸿松开扣着剑柄的手。按捺下心中的杀意。
“请。”她向前一步,冷淡道。
看着那二人的身影,云梦泽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样。
云梦泽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兄长。
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大约没有一个人会信。
一个家里,做兄长的过于光芒万丈,弟弟便难免被他庞大的影子所掩盖。便是自家人不拿来比较,外人也难免议论纷纷。无论云梦泽怎么努力,落在旁人眼中,都逃不脱“可惜”二字。
“弟弟已经很出色了,可惜……”
可惜,还是及不上哥哥。
无论他们说还是不说,这句话都写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爹娘在看着他的时候,眼底也难免闪过这样的叹息。
“可惜了。”
云梦泽自幼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成长起来的。
云家历代以来龙血最为纯厚之人又如何?在他的年纪,他哥哥早已是年轻一代中的魁首,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令他们望尘莫及。在他刚拜入昆仑墟的时候,他的兄长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当世剑道第一人——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剑仙。
然而,不可思议的,云梦泽依然未对这样的兄长生出过分毫嫉妒之心。
作为弟弟,他比外人更了解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理解他为了陆家、空桑、甚至这个天下付出过什么。所以不会产生攀比那种无聊的心思。
就算是被人说不如哥哥也无所谓,哥哥是他的骄傲,也是东海的骄傲。他只会为兄长的优秀感到高兴。哥哥是哥哥,他是他,他本就不会将二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然而。
这一瞬间,他看着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大哥,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幽暗的毒火。
那火焰无声地舔舐着他的心,灼烧着,腐蚀着,几乎令骨骼深处都燥痛起来。
恐怕连白飞鸿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用什么眼神看他的兄长吧?
他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她除了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他。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谁。
毒火像是要焚尽他的心一样,在胸腔深处不住跃动着,如同某种近乎疯狂的嘶吼。
这一次是我先来的。
他想。
不会让你再抢走了。
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是她不行。
云梦泽看着自己的兄长,无声地咬紧牙关。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没有觊觎过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都不想和你争什么。
我只想要这一个。
为什么——你还是要和我抢呢?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月天中, 多风月之事。
这是海内十洲最豪奢的销金窟,是这人世间最风流的销魂地。既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又是笙歌管弦无尽夜, 一边是偎红倚翠, 浅斟低唱, 一边是舞低杨柳楼新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行在此地,只觉春光满眼, 女人的笑颜与重重花影交相辉映, 脂粉香气与莺声燕语满溢于此, 无论行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美人与名花无处不在,在灯影幢幢中越发显得靡艳不堪,像是开到盛极,一夜之后就要零落成泥。
正是繁花似锦, 红颜如梦。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热闹, 美得堕落,美得让人几乎感到窒息。与此地无处不在的浮艳香气一样, 美得无着无落, 无依无靠, 像是一阵风来,就要散去了。
而在这浮华光景之中,最为别致也最为绮丽的, 还当属那停在风月天的清河中的画舫。
人们都叫它——不负春。
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的老板是谁,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人们只知道, 每每入了夜,那画舫便会悄然停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夜晚的清河越发的黑, 黑到足以倒映出两岸连绵不绝的灯火,五颜六色的光影,反倒辉煌得有如龙宫梦境。
不负春有风月天里最美的姑娘,也有最好的酒,最妙的歌,最出众的舞。人人都向往不负春,人人都谈论不负春,但只有很少的人,能踏上不负春。
不负春不欢迎任何不受邀请的客人。但若是你持了舫主所赠的花笺,便会在这里受到最好的招待。
至于要请谁,会请谁,则全看不负春主人的心情。
她邀请男人,也邀请女子,既欢迎稚童,也欢迎老者,接待过大能,也接待过乞丐。
谁也不明白那位不负春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凡是踏上过不负春的人,都说,那是他们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梦。
只是那枚携着暗香,像是用美人红泪染就的花笺,从不会两次发给同一个人。
而今夜,不负春将迎来没有花笺的客人。
但只有这几位客人,才是不负春的主人随时都会欢迎的人。
第一位客人踏上画舫的时候,水精帘后,女子正哼唱着她此番从江南学来的小调。
“丝纶阁下静文章,钟鼓楼中刻漏长——”
晚风迷离,吹皱清河上的艳影,也拂动层层珠帘,隐隐露出其后女子纤美的身形。一只雪白的脚踏在盘金红锦的衾被上,越发显得如美玉雕成,白与红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情.色的错觉。
珠帘的清光投在她身后的十二扇画屏之上,黛染碧凝的山水画卷,参差有致,将千峰翠色,万顷波光都收入其中。千万里的风光水色,都汇聚在了这十二扇屏风之中,随着水精帘动,光华流转,那屏风上的也是金银明灭,华彩万方。
而这本该金碧辉煌的室内,此刻却只点了一盏烛灯。
烛火幽幽之中,那女子手中,正捧着一张雪白的人皮。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身世,才养得出这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相,合着乌云一般的青丝,柔柔地垂在她的手中。
而那女子正在为这身人皮描眉画目。客人来时,她正用手指沾着胭脂,细细涂在那双失却血色的唇上。
“这是你新得的?哪里弄来的?”
天魔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有些好奇又有些无聊似的看着。虽然他喜欢玩些结婚娶妻的过家家,却怎么也无法理解阴魔的爱好。
“新得的,是这里新进的姑娘,我觉得她白得很好看,就收下了。”阴魔稍稍转过脸来,桃花般的眼眸里含着微微笑意,“怎么样,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