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离得这样近,白飞鸿才第一次看见了死魔的真容。
前世那一回,她实在落得太后,什么也看不到,待到她终于能靠近战场中央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她其实并没有看到死魔究竟长什么样子。
而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
光看外貌,其实很难分辨死魔究竟是男是女,她的身形接近少年,又接近少女,生得十分高挑,而又清瘦。乌黑的长发像是从未修剪过一样,披散在她的身后,那发色倒比夜色更漆黑,黑得像是能连黑暗都吞没。而死魔的肌肤却是惨白的,也许是因为不见天日,也许是因为死气侵蚀,白飞鸿还从未见过比那更惨白的肤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一点人气。
最没有生气的,却是死魔的眼睛。
若说四魔中的其他三人尚且有沟通的可能,在对上死魔的视线之时,任何人都会明白——言语是无用的。
那是至为深暗的混沌,比黑暗更深邃的幽冥,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死亡本身。
无善意也无恶意,无是非也无喜怒,不知对错也不知爱憎。
在那双眼中,甚至连杀意都不存在。有的只有纯粹至极的死亡罢了。
只是——
白飞鸿的目光稍稍下移。
死魔的手中,捧着一盆兰花,墨绿的细叶像是畏寒似的颤抖起来,雪白的花朵也悄悄低下了头。在连虫鸣也死去了,唯有破灭与死寂的森林之中,这兰花未免有些过于突兀,与这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死气的黑衣人格格不入。
黑色的衣袖一垂,挡去了他人的视线,死魔半张脸隐没在衣领之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显出一种骇人的气势来。
“擅闯者死。”
她冷冷地宣告着。
而后,漆黑的阴影骤然化作泥淖,眨眼间便吞没了泥泞的大地。
除却法阵所围出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切都黑了下去。
他们脚下,死的深渊骤然张开了巨口。
在剑阵的中央,年轻一些的医修陡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而年老一些的兜率寺僧侣们虽然依旧镇静,但从他们掐着念珠的手上突然暴起的青筋来看,他们此刻想必也称不上轻松。
唯有生机才能对抗死气,唯有佛门清净之力才能祓禊不净。是以这个法阵的核心便是无时无刻不在驱动的回春诀,以及由众位高僧所造就的结界。
似乎是不满这法阵对自己的阻挠,死魔面上闪过一丝不耐之色,她伸出手来,对着他们虚虚一握——
无边无际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以这方剑阵为中心化作怨煞的漩涡,魔息急速运转之时所带起的呼啸有如鬼哭,黑魆魆的树林间悬挂的众多尸骸也摇动起来,发出惨嚎般的声响。
冲天而起的怨气之中,林宝婺惨白着脸,却还是高昂起头颅,祭出了太阿剑。
“诸位弟子听我号令——”她的脊背绷得笔直,如利剑一般,“起剑!”
万道剑光,平地而起。
诛邪剑意最是刚正霸道,雄浑的剑气生生将盘踞于此地的死气一扫而空,万道剑光有如横暴的旋风,在几乎吞没他们的黑暗之上生生削出一大片的空白来。剑势变幻,转攻为守,如游龙一般猛然朝死魔冲去!
“轰——!”
大地为之撼动,早已焦黑的枯木纷纷倒伏在地,那雄浑的剑意与死魔的魔息相撞,以他们为中心炸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那骇人的裂口,硬生生将尸骨林撕裂为两半。
在漆黑的魔息散去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死魔的身影。
滴答,滴答。
一滴又一滴朱红的鲜血,沿着死魔的指尖滴落。
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自己的伤口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脚下。
那里,雪白的兰花横倒在一地碎片与泥土之中,纤细的叶子被碎片划破了,流出墨绿的血来。
死魔的血滴落在兰花之上,眨眼之间,纯白的花朵便像烫伤一样蜷缩起来,枯黄,零落。连纤细的叶子与花梗也卷了起来,尽数枯萎了。
失却了回春诀的术式,暴露在死魔浓烈死气中的花朵,只一瞬间便失去了生命。
死魔缓缓抬起头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第一次亮起了骇人至极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们——”
嘶哑的声音彻底撕裂了死的寂静。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暗在这一刻骤然加重。
死气沸腾起来, 如果说先前都是平静的湖泊,这一次,死魔的怒火将这片黑湖点燃了, 顷刻之间, 便烧遍了整座尸骨林。
黑色的火焰燃烧起来, 连空气都因为这焦灼的死气微微扭曲起来, 黑影如同某种邪恶而灵敏的巨蛇的一般游走着,蓄积、蓄积, 下一刻——猛然扑向众人!
“变阵!”
林宝婺一声厉喝, 心中丝毫不敢大意, 急急驱动灵力,死魔的强大比她的想象更甚,之前先发制人那一式已经极大损耗了她的灵力,此地没有灵脉,灵气亦是衰微, 这么快便再抽取自身灵力, 就像是从快要打空的井里抽水,令她的经脉传来一阵剧痛。但林宝婺咬紧牙关, 一步不退, 就像是痛恨无力的自己一样, 反倒更凶狠地从经脉中榨取灵力。
别逗我笑了。
她冷冷地对自己说。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我有那么没用吗?
加倍,再加倍,为了抵抗那山呼海啸一般涌到眼前的杀意, 林宝婺不断将自己的灵力灌注在太阿剑上。就像是感觉不到喉头涌上的血腥味一样,林宝婺狠狠瞪着眼前扑来的死气,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比起本能的恐惧, 更多是因为几乎要将她理智燃尽的怒意。
——凭什么。
她咬紧牙关,恶狠狠的想。
——你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我们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一样!明明是你抓走了长风哥,是你杀了书阁的弟子,是你把那么多具尸骨吊在林子里让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是你现在还想杀了我们。
——你凭什么生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吧!
急速注入的灵力如同火.药,令诛邪剑阵飞速运转起来,上百道剑意喷薄而出,排山倒海而来,迎向几乎能焚尽一切生灵的黑色火焰,清冽的光辉携着磅礴怒意,竟生生将死魔的杀招也阻了一阻!
然而,终究是到极限了。
林宝婺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死魔被激怒之后的力量远非先前可比,见自己的攻势被挡,汹涌的死气停了一停,接着,以更加怒不可当的气势扑将上来!无尽的死气化作惊涛骇浪,似乎就要当场将众人拍碎于此,林宝婺忙提剑欲挡,却因为先前过分榨取灵力激出了内伤,灵力运转一滞,剑阵也随之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是这剑阵的核心,这便是致命的破绽。
完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死气也朝着他们兜头扑下!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有如一曲哀歌。
青女的剑光宛若霜雪,破风之声有如龙吟,眨眼之间便将袭来的死气一荡而空。
就连死亡的黑暗,也要在那冰冷的剑光之下败退。
林宝婺的眼前骤然一清。
那是白飞鸿的剑。
白衣若雪,乌发如墨。
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前,就算看不到她的脸,林宝婺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微微有些无奈,又像是带着些许倦意的神情吧。
白飞鸿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林宝婺就是知道。
疲倦的,甚至可以说是厌倦的,恐怕她自己都觉察不到。
就像现在,她对林宝婺说的话一样。
“你们去寻林长风。”她平静道,“我留下来拖住死魔。”
林宝婺猛然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她也顾不得体内冲撞的血气,猛地站直身体,“别说蠢话!你这是送死!”
“不会的。”
白飞鸿稍稍转过脸来,和林宝婺想的一样,她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冷漠。
她虽然在对林宝婺说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自己的剑。
“我有办法,你们走吧。”
“你——”
你能有什么办法?
林宝婺本来想这样质问,然而死魔却没有给她们继续聊下去的机会。
大约是屡次想要杀人都被阻拦了,死魔的怒火越燃越烈,黑色的火焰猛然大盛,熊熊怒火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一般,灼烈而疯狂地窜动起来。
“你们都要死——”
死魔声音嘶哑,像是被烧红了的沙砾与火炭炙烤过一样,光是听着就让人背后升起阵阵寒意。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被魔息侵染,血一样红。
血红的眼睛在黑暗深处注视着他们,如此恶意地宣告了。
“——谁也别想逃。”
随后,就像在呼应她的宣告一般,大地剧烈震颤,先是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他们脚下,下一瞬,猛然撕裂开深深的沟壑来!
黑暗的巨兽终于对他们张开了口,无数黑色的阴影骤然从这漆黑的裂口中探出,这片土地千年来浓烈的死气与怨煞,此时此刻尽数化作一只只焦黑的手,势要将他们尽数拖拽下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即使是林宝婺,也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死魔的攻击招式一直都像个孩子,直来直去,只知道用蛮力去破坏,粗暴地撕毁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好像不懂迂回,不懂技艺,也不知道要摆弄什么阴谋诡计。
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既然从上方攻破不了,那干脆就把这一片都毁掉好了。
在意识到无法正面打破结界之后,死魔便迅速改变了主意。尸骨林是她的领地,即使他们用法阵净化了此地的死气,但埋藏在泥土之下,这巨大的古战场所遗留下来的怨气,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化解的。
亡者的诅咒与死魔的死气混合在一起,在谁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死气丝丝缕缕地流入地下,浸没了每一寸土地,然后像这样——从下方,将整片土地都撕裂开来。从根本上毁掉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所谓阵法,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缺陷,便在于必须“列阵”。
诛邪剑阵也好,回春之术的法阵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保证绝对能防御住死的侵蚀。
失去了立足之地,阵法自然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