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他背着白飞鸿,独自在雪地上行走。
死与冬,本就相伴而生,相依相存。这里是死魔的尸骨林,也是冬日的绝地。在死魔消亡之后,风也渐渐吹起来了,隆冬冰冷的吐息扑在他们的后颈上,让本就艰难的道路变得越发难走起来。
陆迟明听着她的呼吸,听着她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
他知道,她正在死去。
虽然她是医修,可以用回春诀修复自身,然而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的心口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破败的灵府深处,那一点火苗幽微地跳动着,带来他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暖意。
温暖的,有生机的。
却也是孱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
那一点点的暖意如同风中之烛,在他的背后明明灭灭。陆迟明想要保护这火光,却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学习过该如何保护他人。
剑修杀人,医修救人,这本就天经地义。
他是陆家三千年一遇的“剑”。
他是在所有人的期望中诞生的,他是天生的剑修,在他的前半生里他只学习过如何杀人——从来没有学过救人。
只要他的剑够快,就能救下那些会被屠戮的无辜之人,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也止步于此。
对陆迟明来说,救人与杀人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杀掉一些人,就能救另一些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等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想救什么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什么当世剑道第一人。
什么最快的剑。
这些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剑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陆迟明将白飞鸿往上托了托,他感觉到她的血,一点一点滑过他的手臂,浸透了他的手掌。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白雪之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黏腻的,冰冷的。
他从来不知道血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的心情。
她在流血,而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陆迟明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生命沿着他的双手滑落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他知道她的血快要流尽了。他听着她的呼吸,海潮一样的呼吸,在他的耳边不断不断地回响。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当然知道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也知道。
所以那时候,白飞鸿才会贴着他的耳边,对他说那样的话。
“……陆迟明。”
后来想想,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放我下来。”
她对他说。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就算他不是医修,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善意的谎言。白飞鸿的心性过于温柔了,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想让人感到负担。她用这样温柔的谎言,想要说服他放下她,自己离开这个黑暗的森林。
至少,如果不背着她的话,他会走得快很多。
可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陆迟明抿唇,又把她往上托了托,免得她从自己的背上滑下,而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再度加快了脚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这样说。
“我不会让你死。”
走得快了,死气躁动得更加厉害,陆迟明几乎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腥气,然而他却不声不响,只顾着闷头赶路,如同自我惩罚一般,将体内的痛楚化作了加快的脚步。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想。
他必须把她带出去,他不能让她死,没有任何理由,不是为了报答也不是为了两派的恩怨,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她在这里放下来。
连想一想那种场面,都不愿意。
然而这森林到底是太大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无穷无尽的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只知道,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没有说话,白飞鸿也没有说话,但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在他耳边渐渐微弱了下去。
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他越走越快,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陆迟明一生中,从未走过比那更长的路。他走在大雪中,背后背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她随时都会死,而他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曾经以为,他永远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对了。
后来他终于背着白飞鸿走出了尸骨林,将她交给了闻讯赶来的闻人歌。
再后来,闻人歌祓禊了她体内的死气,治好了她的伤。她醒了过来,再度对他露出了微笑。
“你没事就好。”她笑着对他说,“不过我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顿,让我病好之前都不许出门,也不许看书,想一想都快要无聊死了——”
“等你伤好一点,我来同你下棋可好?”
那时,陆迟明看着白飞鸿书桌上的棋盘,这样说道。
“不会耽误你时间吗?”她迟疑起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没有。”他垂下眼,“我父母也要我在这里好好养病,养好之前什么都不许做。我也很无聊。”
“那好吧。”白飞鸿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不嫌弃我棋艺差。”
谁也不知道。
那是陆迟明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谎言。
第131章 【番外】(上)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死魔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的战场上。
血流漂橹, 尸骨如山, 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怨恨之中, 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说是女人并不恰当, 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尸。
想让孩子生下来。
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 都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女儿死掉。
……
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的愿望, 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的母亲都会这么想。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爱与冲动。
母爱带来了奇迹。
女子临死前强烈的执念, 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诞生在了世上。
最大的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死”被人“生”了出来——“死”竟然“活”了下来。
所谓的“情”,所谓的“爱”,到了极致,甚至扭曲了天地的法则伦常。恰如诗中所言,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战乱将这里的一切都焚尽了,寸草不生。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 它们的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 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的死地。
活着的死婴, 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
原本只是概念的“死亡”,因此获得了实际的形体。
在她诞生之前,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种”。
然而在她诞生的那一刻, 她便是死的具象。
能令众生四大分散,夭丧殒没, 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的魔种——即为死魔。①
何其荒谬,何其不可思议。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唤来了灾厄。
死去的母亲的愿望,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实现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二〉
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的事情。
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