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而后,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有人在她嘴里猛地揍了一拳似的,从未知晓的某种味道骤然在口中蔓延开来,冲得大脑都微微眩晕起来。
死魔莫名觉得,曾经在河岸边远望过的烟花,在她嘴里炸开了。
星星落了下来,金色的银色的缤纷的焰火,在这一刻都落入了她的怀抱。
眼前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模糊了下来。除了纷纷坠落又消失的星星,她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后来,林长风告诉她,这个味道就是“甜”。
暴力一样,蛮不讲理,让人不知所措的甜。
〈九〉
死魔没有杀林长风。
她留下了他。在所有玩具中,林长风是最合她心意的玩具。
她吃光了林长风送的糖,被那种名为“甜”的暴力冲得晕晕乎乎的,便早早睡下了。
林长风便随着自己的心意在行宫中行走起来。
空荡荡的宫殿中落满了灰尘,随着岁月流逝,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风化坍塌,不知道是谁曾经在这里大战过,林长风甚至在地上看到了十数处骇人的深刻剑痕。
他于剑之一道也算略通一二,方一看到那剑痕,便不由得蹙起眉头。
那剑意之中,充满了狂暴的欲望,近乎冷酷的狂喜,剑势来得狠绝又迅疾,充满了唯我独尊的狂妄。
过了这么久,也依然如同一道冷笑,纵横在大地之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留得下这样的剑意。
林长风收回视线,慢慢穿过回廊。
他自然感觉得到,死的阴影如同某种活物,悄无声息地紧追着他的脚步。无论他要去哪里,死都在注视着。
这与死魔是否真的睡下了无关。
不过是死亡不可能放过已到手的猎物。
整座行宫……不,整座尸骨林,都是死的巢窠,一旦落入,便不要想能轻易离去。
林长风倒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君子一诺千金,他既然已同死魔达成了协议,便没有毁诺的道理。
他只是想看一看,死魔的行宫之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景况。
这座行宫似乎也已经随着昔日的帝王死去了。看不到宫女如花满春殿,也看不到玉树琼枝作烟萝。只有满地的荒芜破败,如同早已死去的巨兽所残留的骨殖。
在死寂中,响起的只有林长风一人的脚步。
而后,他听到了第二人的呼吸。
林长风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扇门。
他在门后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尽管微弱无比,尽管痛苦不堪,也是一个活人。
林长风伸手推开门,见到了垂死的少年。
他的胸腔被整个打开了,腹部更是完全被撕成了两半,在翻卷的肌肉下,可以看到裸露的脏器,随着每一下呼吸而痛苦不堪地颤动着。他大抵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林长风能清楚看到死气在他的脏腑之中翻涌,像是某种黑色的手,攫取着这个濒死之人最后一丝生机。
见到他来,少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丝光彩。
“救……救我……”
他茫然地开口,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似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
林长风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握住少年的手,这才发觉自己在颤抖。
“没事。”他轻声安慰着这个几乎失去意识的孩子,“我会救你……别怕,我来想办法,我在这,我一定会救你……”
连林长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的颠三倒四,句不成句。
少年却像被这虚无的安抚宽慰到了一样,微微弯起眼来。
林长风竭尽全力去救了。
然而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回天乏术。
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又被死魔折磨了太久,他的脏器大半都已经在死气中衰竭了,无论林长风如何努力,他也无法让已经死了的东西活过来。
少年也知道这一点,精神稍好一些后,他便也劝林长风别管他,快些逃走。
“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少年对他说,“只是我还有个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记不住事,我怕他过的不好,等你出去以后,能不能帮我看看他?他在江南道一所名叫的江云观的道观里,那个道观很偏远,很少有人去……你帮我、帮我看看他。”
他喘着气,张大了无神的眼睛,慢慢说了下去。
“师父……爷爷他太老了,经不起刺激……你同他说,裴靖闯荡江湖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漂亮大小姐,上门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去了……我给他丢人了,不好意思见他……以后有机会……有机会我再去看他……”
“好。”
林长风只能应着,他握住少年的手,回春诀的灵力源源不绝输送过去,却都是杯水车薪。
“我应该听师父的话……”少年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爷爷说得对……外面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那点本事算什么……要是早点听他的话……就好了……”
他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气息也一点一点断绝。
林长风抱着死去的少年,许久都无法言语。
从少年的只言片语之间,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个故事。
一个刚告辞了师门的散修少年,迫不及待地投身到这片广袤的天地之中。他梦想着万众敬仰,梦想着功成名就,梦想着一切少年人会梦想的东西。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是天不怕地不怕,总以为自己的本事天下第一,总想做个大事来证明自己,争取一朝闻名天下知。
他闯进这天地之间,还以为自己是闯进了自己的梦里。
最终,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座行宫之中,只有林长风这样一个陌路人,见证了他的末路。
林长风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少年的身上,挡住了那些不堪而又狰狞的伤口。
他理了理少年的鬓发和衣冠,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少年人荒唐轻狂的梦,就算无法实现,也不该落得这样凄惨的收稍。
他可以变得庸碌,也可以变得沉稳,可以圆滑世故,也可以愤世嫉俗,可以继续在外面闯荡,也可以选择回到家乡将外面的一切抛之脑后,老了以后拿来下酒……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在这样一个年纪,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不是一个教训。
这是蛮不讲理的暴行。
他沉默着坐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晨光穿透了破损的墙面,落在他的脸上。
阴影微微躁动起来,原是死魔醒了过来,开始寻找林长风。她慢慢吞吞地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她的神情有些困倦,似乎还没有睡醒,小孩子一样握着拳头揉眼睛。她的脚步很慢,等看到了他,才稍稍加快了两步,牵住他的衣袖。
“来和我玩。”她看着他,“你答应过。”
她牵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却没拉动人,死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长风。
他没有动。
她的神色顿时不太高兴了。
林长风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
“你看着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他仍旧抱着那个死去的少年,没有看她,却在问她。
死魔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是淡淡一扫,便失去了兴趣。
“死了啊。”她兴味索然道,“还以为这个能玩得久一点,明明这种玩具应该没那么容易坏……”
“他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具。”林长风沉声道,“他还那么年轻,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裴靖,他还有一个爷爷在等他回去,你明白吗?他是一个人!”
黑色的影子在这一刻勃然暴起,猛地击中林长风的腹部,将他重重打飞出去。
林长风撞在墙上,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唇边滑落,他艰难地咽下了喉中的血腥,抬起眼来看她。
“不许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死魔看着他,双瞳因为魔息侵染而通红。
林长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悲哀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没有谴责,也没有愤怒。
只有如云雾一样弥漫的,淡淡的悲哀。
在那样的目光中,死魔眼中的猩红慢慢地、慢慢地褪了下来。
“名字有什么了不起……我讨厌你。”她慢慢地说,“我不要和你玩了。”
而后,黑雾从他的眼前散去,黑衣长发的女子如同幻影一般,从他面前消失了踪迹。
〈十〉
死魔独自去了临近的一座城镇。
说是临近,由于尸骨林的传说声名在外,再加上弥漫的死气侵蚀了大地,令泉水干涸,寸草不生,这附近早已没有了乡民。
死魔一直走出很远很远,才找到了一个镇子。
镇上似乎正有集市,热热闹闹的,人人都在赶集。牛马鸡鸭的叫声和气味交织在一起,和人那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还有交谈声汇在一处,人的气味,尘土的气味,车马与建筑的气味,都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到她的面前来。
人间烟火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感到窒息。
死魔慢慢地走着。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了,热气炙烤着天地,不要说牲口的鼻息,连飞扬的尘土间都混着燥热的味道。
似乎是被这样浓郁的生气所压制,她周身的死气也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紧紧地贴着她。她走路本来就没有声音,这样走过去的时候,一时之间居然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死魔停在一个卖糖画的老人的摊子前,拿起一只糖画,便送到嘴里。
她先前看过其他的小孩子吃,每一个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她咬住那只糖画猴子的脑袋,咔嚓。糖块碎在嘴里,尖利的棱角划伤了口腔,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怔了怔,慢慢用舌尖舔着伤处,碎裂的尚未完全溶化的糖片,几乎让舌头感觉到了痛。
“糖画一文钱一枚,小姐还要来一枚吗?”
做糖画的老头子笑呵呵地抬起头,却在迎上那双眼睛时骤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