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林长风吐了出来。
他吐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整个呕出去,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将能吐的全部吐出来之后,呕出的已经不只是酸水,还有血液。
他吐得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视野已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着另一种生物。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能……笑着说出来?”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有人做了这种事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笑着告诉另一个人?
“她是个人——是和你一样的——”他的声音激动而又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怕是杀了她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折磨她,凌、辱她,将她反反复复的摧毁又重塑……然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笑着将这一切说出来。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笑话。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过往的理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莫大的眩晕压倒了他,林长风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太奇怪了。
他想。
这太奇怪了。
“要说为什么……”
阴魔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盈盈一笑。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林长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魔”。
〈十四〉
阴魔离开之后,林长风依然坐在那里。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死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她走路时总是没有声音的,此刻也是一样。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停在林长风三步之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林长风没有动,她便也没有动。
一时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后,她忽然被抱住了。
紧紧的、紧紧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进肋骨里面去,几乎要把她整个揉碎在自己骨头里,那个拥抱用力到让人无法呼吸,紧得让她都觉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几乎都要生气起来了。
死魔不喜欢痛,也不喜欢束缚,不喜欢一切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推开男人的手臂。
正当她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有温热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却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来,在男人的脸上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他在哭。
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很厉害。
“怎么了?”
她摸摸他的脸,声音也轻了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在上面搜寻到不存在的伤口。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林长风想。
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那是为她流下的眼泪。
多可笑啊。
他这样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堂堂琅嬛书阁的大师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七岁之时便能七步成诗……但这一刻,他却连一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多么无能,多么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应该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长大,有一对爱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抚养长大,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可以做。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算有苦恼也是第二天醒来就能忘记的事,就算伤心难过也应该是因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输了哪一场比试而不甘心。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当像他的师妹们那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哪本书更好看,哪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更亲密,今天喜欢谁明天讨厌谁,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混到一起去,商量着有空要去哪里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应当是这样的。
“怎么了?”
他听见她问他。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瞧。
她还是不懂得。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他无法让她懂得。
甚至庆幸于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只是想要杀了他们。
她若是懂得……
林长风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会活不下去的。
就这样罢。
他放弃似的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长风有许多许多的道理,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他曾经与无数修士高谈阔论,清谈雄辩,也曾经与两千子弟讲经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过数也数不清的刁钻问题,驳倒过无数的诡辩……然而这一刻,对着怀中的死魔,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辞。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任何道理都如此无力。
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改变景况。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这样抱着她,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