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陆迟明只是想听一听那道风的声音罢了。
那时的崔玄同,难得在一个还不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孩面前哑口无言。他看着这个孩子,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却也有种感觉——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因为,他生存的方式太过纯粹了。
“你叫什么?”他问他。
“陆迟明。”小小的孩子抱着几乎有他一人高的剑, 恭恭敬敬地向他拱了拱手,“家父乃是空桑陆珲, 见过剑阁阁主。”
“你怎么认出我的?”
崔玄同弯下腰来看他,带着三分探询,七分打趣。
“你的剑告诉我的。”
年幼的孩子抬起一张严肃的小脸,一板一眼的告诉他。
“你的剑气很强,是我到现在为止遇到的人里最强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剑阁阁主。”
“比你爹还强吗?”他逗了逗他。
小男孩想了又想,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
崔玄同大笑起来,揉了揉这个小孩的脑袋,把人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这才好心情地站起来,把他往上提溜了一个台阶。
“小子,你很不错。”他笑着对他说,“要不要跟我学剑?”
小小的孩子抬起眼来,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他这样说。
……
记忆只是一瞬之间,便已隐没了。
崔玄同曾是当世最强的剑修。直至今日,他于剑之一道,也只败于陆迟明一人之手。
剑修与剑修之间的交流,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在复杂难言的人心与意欲之前,一切言语都显得极为苍白,软弱无力。他们师徒之间的对话,从一开始,只要有剑就够了。
在这洞穿肺腑的一剑之后,崔玄同已然明白了一切。
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他将要做的、他已经做的,是多么疯狂而绝望的一件事。
崔玄同已经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为什么他的剑对陆迟明不起作用,为什么陆迟明没有流血,为什么陆迟明要杀了在场的所有人……他全部,都明白了。
“你的剑骨哪去了?”
他如此问道。
陆迟明看着他,眼底掠过了一丝叹息。
“何必明知故问?”他说,“我早就知道,是瞒不过师父你的。”
崔玄同闭了闭眼,几乎都要为此苦笑了。
果然如此。
不。
应当说……只会如此。
在看到那柄剑时涌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在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难怪。
难怪他要杀那么多人。
难怪自己的剑没有刺到任何东西。
难怪……今日他见到这个徒弟时,便一直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是生死关头,陆迟明的反应都比平日要慢一拍的样子。
难怪,难怪。
“居然抽了自己的剑骨,以自己的血肉修为炼就无上神剑……”
崔玄同咳嗽着,感觉着自己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他苦笑着,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爱徒。
“……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蠢的徒弟。”
他的生存方式太纯粹了。
又一次,崔玄同忍不住这样想。
他还记得,陆迟明从他手中夺走“剑道第一人”这一称号的那一天。
那时候,陆迟明看起来也很平静。只是在登上论剑台之前,他停在下面,望着蜀山剑阁,望着他们平日训练的演武场,望着那些曾经尊崇他此刻却或愤恨或伤怀地看着他的弟子们,看了很久,很久。
而后,他才握着纯钧,登上了论剑台,与自己的师父为敌。
那几乎是等同于恩断义绝般的行为。在陆迟明当着所有人的面击败了崔玄同,从剑阁之主手中夺走了这个名头回到东海之后……剑阁与空桑便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境地,而他们这对师徒,也几乎不再相见。
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忘恩负义。
也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因为陆迟明年少轻狂,一朝得了了不得的剑术,便迫不及待来击败他的师父。
崔玄同却知道,一切并非如此。
他只是太喜欢他们了。
他只是……为了切断自己的退路。所以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切断了自己的退路,不再让自己有所留恋。
因为他是陆迟明,是东海……或许是整个修真界,一万年才等来的黎明。
他要走的路,在刚出生时便已经定好了。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走到那条路上。
……他们都错了。
陆迟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微微低下了头。
“抱歉,让您失望了。”他说,“师父。”
不。
崔玄同想。
是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得无以复加。
“你是我徒弟。”
剑阁之主苦笑起来。
“没有教好你,也没有护好你,是为师的过错。”
已经太迟了。
来不及了。
崔玄同知道,陆迟明说的没有错。
他的徒弟,素来是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从他们相识以来,这么多年了,陆迟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谎话。
这两句,自然也是真的。
他在弑父杀母,堕入魔道之前,便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剑骨,以自己的血肉、修为、灵力……一切的一切,炼就了一柄无上神剑。
唯有同时兼具了天生剑骨与白帝神血的他,才能做到这件事。
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行为?
即使是剥皮拆骨也无法形容,即使是最残酷的凌迟也无法概括,五马分尸、炮烙之刑、碎尸万段……人类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酷刑,也无法与他对自己所做的事相比较。
崔玄同做不到,也无法想象陆迟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徒弟已经死了。
在他们抵达这里之前,在其他人觉察之前,他已经将自身所拥有的东西全部献祭了。
他的反应那么迟钝……或许只是因为,他已经疼到什么都听不清了。
陆迟明的一切都已化作那柄魔剑,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他要怎么才能杀死一柄剑呢?
但是——
“别太小瞧你师父啊,臭小子。”
崔玄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崔玄同是陆迟明的师父。
所以,他才一定要在这里阻止他。
——不能让他杀下去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能让他继续杀下去了。
阻止误入歧途的徒弟,不让他铸成更大的错——这是作为师父必须要做的事。
所以,这一刻,本已没有了灵力的剑阁之主身上,陡然爆发出了极为骇人的灵气!
“你走得太早,有许多事我还没来得及教你。现在,给我擦亮眼睛看着!”
剑阁阁主大笑起来,他的魂魄燃烧如烈火,竟是生生焚烧了灵魂,榨取出了最后的灵力。与此同时,无数的剑气在他身后凝成实质,对上了即将从天穹之上倾泻而下的剑雨!
光与暗,白与黑,在这一刹那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而后,在黑色的剑雨向着大地倾塌的同时,无数白色的光剑迎刃而上!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你所愿。”
剑阁之主崔玄同,在燃烧的魂火之中对着自己的爱徒微笑。在剑锋交击所掀起的风暴与铮鸣中,他看着他,语气中带出了一缕太息。
“你太傲慢了,迟明。”
在令大地都为之龟裂的灵力冲击之中,誓要将在场所有人都毙于剑风之下的漆黑剑意,终于在剑阁之主的回击下渐渐散去了。
剑阁之主,最终保护下了在场七成以上的正道修士。
而后,将自己的魂魄燃烧殆尽的剑修,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便就此溘然长逝。
苍老的身躯就此倒下,如山岳崩颓。
陆迟明下意识伸手去扶,刚一伸出手来,便猛地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