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常晏晏避开了她的目光。
花非花抿紧了唇。
云间月的面庞绷紧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挣出一个苦笑来。
“他……”
……
……
……
白飞鸿匆匆奔向后山。
蜀山剑阁的论剑台在群山的最高峰。
正如某位大诗人所书,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路行来,所见到的尽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在如雷鸣一般的瀑布水声之中,那少年独自一人坐在川流之下。雪沫般的水花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黑发,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加深了颜色。
从白飞鸿的角度来看,就像他整个人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一直仰着头,看着论剑台上的某道剑痕。
蜀山剑阁的论剑台,与其说是“论剑台”,不如说是“论剑崖”。
那是一整面的悬崖峭壁。
孤绝的断崖之上,零零散散地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剑痕。
那是曾经于此论剑的剑修们的剑气所留下的痕迹。或深或浅,隔了这样漫长的时光,依然在诉说着他们的剑意。
然而,却有一道剑痕,以雷霆万钧之势凌驾于这一切的剑痕之上。
仅仅是想要在论剑台上留下自己的剑气,便需要极为高深的修为与剑术。
可是那道剑痕,却自上而下贯穿了整片断崖,几乎要将这个论剑台都劈作两半。
那凌厉的剑意,时至今日也仿佛依然能劈到人的眼前来!
“云梦泽!”
白飞鸿终于开口,唤了那少年的名字。
云梦泽缓缓回过头来,对白飞鸿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看——”
他指着那道剑痕,从喉间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那是陆迟明的剑意。”
“云梦泽……”
白飞鸿看着他的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风吹动少年的额发,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
那是入魔之兆。
第151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
白飞鸿看着那只血红的眼睛, 久久不能言语。
云梦泽却仍在笑,他另外一只黑色的眼睛里凝结着沉沉的杀意,面上的笑却一分一分扩大了。
“这是他二十三岁时, 同剑阁之主在论剑台上对决时所留下的剑意。”
他回忆着那些人曾经怎样盛赞过兄长的才华, 一边回忆, 一边笑。
他想, 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陆迟明的剑下。
多么愚蠢, 多么可笑。
“我这三天坐在这里, 一直在想, 我要怎么才能赢过这一剑。你知道结论是什么吗——我赢不了他。”
他看着白飞鸿,血红的眼睛里渐渐滑下一行泪来,打湿了嘴角的笑。
“我赢不了他。”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轻得如此绝望。
“云梦泽……”
白飞鸿又唤了他一声,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她脑海中有许多念头纷纷拥拥, 最终落在唇边,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别这样。”她说。
你别这样。
白飞鸿想, 多么无力的一句话。
她还记得少年时的云梦泽, 意气风发, 风华正茂,却又有点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沉着。这一点,倒是和他哥哥一模一样。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很骄傲的人, 却不显得骄横。陆迟明的高傲总是显得很温润,云梦泽的骄傲则是更为外露, 有时甚至是锋锐迫人的。
他是空桑陆家的二公子,是少海云家这么多年来龙血最为纯厚之人, 是昆仑墟中人交口称赞的天才……
可是这一刻,他却在她面前,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我赢不了他。
白飞鸿终于发觉,原来一个人的骄傲折断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
“……”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一切文字在这一刻都如此虚弱。白飞鸿猛地握住青女剑,向前走了几步,仰起脸来面对着论剑台。
在轰然落下的隆隆水声之中,那方绝壁如此料峭,便是这样仰起头来,也几乎望不到它的尽头,如此庞大而又险峻,沉沉地压在你的眼前,在眩目的日色之下,像是一道无声而又冷峻的质询——
你敢出剑吗?
白飞鸿同样在心中如此质问着自己。
在如此多的前辈所留下的遗泽之前,在陆迟明不可逾越的剑意之前,她白飞鸿,真的敢出剑吗?
而后,青女剑铮然出鞘,剑锋在秋意中带起瑟瑟风声,如同一曲哀歌。
剑若是够快,便会听见极为悦耳的风声。
伴随着低吟一般的风声,一道细而长的剑痕骤然在论剑台上绽开,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撕开了那道纵深的剑痕。
白飞鸿还剑入鞘,回过头来,看着云梦泽。
“我刚开始习剑的时候,连一道那样的痕迹都无法留下。”她指着论剑台最下方的剑痕,轻得像是一道石子擦出来的白痕,“我没有剑骨,没有龙血,也没有其他的传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管我多么努力,大概也不可能赢过他。”
所以她抛弃了一切。
为了在几乎等同于零的可能性上多加上一分筹码,她舍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远离家人,远离安宁,远离所有平静的幻象……将自己的一切都寄宿在手中的剑上。
她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云梦泽,如同看着过去的自己。
那个痛苦到几乎无法再站立,几乎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她自己。
一日之内,所有在意的、爱过的、共同生活过的人都消失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被他一剑又一剑刺入要害——在那之后,自己到底要怎么活下去?
她对云梦泽伸出手去,就像是对着过去的她自己。
“不管赢不赢得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她看着他,将那句同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对他说了出来,“你明白吧,阿泽,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所以有些事,非你不可。”
无论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有的事,都非做不可。
——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
云梦泽缓缓点头,那触目惊心的猩红,也终于一分一分从他的眼瞳之中褪去了。在这抹血色黯淡下去之后,他的面庞越发苍白,高大的身躯摇晃起来,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白飞鸿忙向前几步,接住倒下的青年。甫一接触,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腥。不管碰哪里,都是大片黏腻湿滑,先前还看不出来,这样一触碰,他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你……唉!”
白飞鸿只觉得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匆匆调动回春诀,去治愈他衣衫下狰狞的伤口。
陆迟明没有留手,每一击都想要置云梦泽于死地。即使身怀龙血,也无法在短短三日之内便愈合如初。云梦泽身上仍带着深可见骨的大小伤口,白飞鸿咬紧牙关,一时居然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撑着这样的身体,在这里坐了三天三夜的。
而这三天三夜之中,他一直在看着那道剑意。
他到底在心中尝试了多少次?又在心中杀死了自己多少次?
白飞鸿不知道,她也不愿去想。
然而,却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白飞鸿忽然怔住了。
云梦泽的手停在她的面庞上,一度被劈开的右手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然而仍旧有血在纱布之上洇开,晦暗而阴郁的红。他就像是觉察不到痛一样,仍旧扣着她的脸庞,他们两个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吹拂在自己的眼睫上。
“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忽然道。
白飞鸿一怔。
那只手慢慢滑了下来,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扣在自己怀中。新鲜的血腥气再度涌上鼻端,他却像是根本不知道痛一样,只是一再收紧力道。白飞鸿紧贴着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听到他胸腔中激越的心跳。
“我会保护你。”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从脏腑深处传出来的,“我不会再让他杀了你,我发誓。”
绝对不会。
无论要他变成什么样——
一抹猩红再度在他眼中闪动,云梦泽闭了闭眼,强行将那缕魔念压了下去。
——他所爱的那些人……他再也不会让陆迟明夺走了。
而在他怀中,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再、杀了她?
她脑中忽然掠过一丝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