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还真是老样子……”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和先前一样,那抹冷笑也是转瞬即逝,待到旁人终于抬起头时,他唇边的冷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抬起手来,一把揽住白飞鸿的脖子,毫不客气地把全身的体重都压了上去。
“对了,阿白,你接下来打算干些什么?”他笑眯眯地看着白飞鸿,没什么正形地勒了一下她的脖子,“难得轻松一下,要不要去飞舟旁边看看云海?马上就是黄昏了,错过晚霞多可惜啊。”
“我打算去看看阿泽。”白飞鸿抬起手来,不客气地推开了花非花的胳膊,“你沉死了,不要压我。”
“啧。”花非花咂了咂舌,露出些许不快之色,“那臭小子就在逍遥游里,你觉得他能出什么事?不看也没关系吧!”
“好了好了,你自己去玩。”白飞鸿推开他,全没有跟他胡闹的打算,“我先走了,回头再去找你好不好?”
见她离去的想法如此坚决,花非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悻悻地松了手。常晏晏看看他们,忽然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挽住白飞鸿的手臂。
“我同你一起去好了,飞鸿姐姐。”她亲昵地贴近白飞鸿的手臂,“刚好我也要去给小师弟换换药,我们一起吧!”
白飞鸿一怔,而后微微颔首。
“也好。”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默许了常晏晏与她一起离去。只是两个人走着走着,常晏晏却忽然摇摇欲坠,她只胡乱呢喃了一句什么,便软了身体,向下倒去。
“晏晏?”
白飞鸿忙接住她,不让她坠到地上,触手所及,只觉得她身子热得发烫。她愣了愣,忙解开常晏晏的衣襟,拉下右肩的衣领,只见到那只红蝶在她的肩头振翅欲飞,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
……
……
“尽顾着给别人看病,自己的身体倒是不上心。”
飞舟内自然备有药房,白飞鸿将常晏晏安置在榻上,娴熟地从药柜里寻出自己要的灵草与仙丹,一样一样调配好。一边调着药,一边忍不住又要骂她。
“先前蝶蛊发作了一轮就留下了不少亏空,你倒是一点不在意。不周峰那么多灵丹妙药也没见你取用,生生耽误到现在,不难受吗?”
常晏晏窝在被窝里,听着白飞鸿训斥她,面上是乖巧听训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是亮亮的,追逐着白飞鸿忙进忙出的身影。
她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嘴上还是要给自己辩驳两句:“可是蝶蛊已经很让师父操心了,那些药那么珍贵,我怎么好意思用……”
白飞鸿听不得这话,一抬手便打断了她。
“你是先生的弟子,你要用药,谁能说出一句不是来?”她终于调好了药,端着药盏便坐到了床榻边,“会为他人着想是好事,但过了头,伤了自己就不值当了。你的身体本就被蝶蛊亏空得厉害,这些天来又处处操劳,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去治疗别人,把你自己的底子都毁了个七七八八,你还觉得这是好事吗?”
“是我错了,飞鸿姐姐。”常晏晏乖巧低头,将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仍然望着白飞鸿,“下次不会了。”
“唉。我也不是要骂你。”
白飞鸿将药盏搁在一边,常晏晏烧得很厉害,她替这个不省心的师妹换了一块冷水帕子,这才端起灵药来喂她。
“只是,你要再多爱惜自己一点才是。”她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常晏晏唇边,“好了,把药喝掉。我知道你吃不得苦,特意把苦药换掉了,又多加了些蜂蜜——别这样看我,再看也得吃药。”
常晏晏似幽怨似欣悦地看了白飞鸿一眼,到底是张开口,乖乖地由着白飞鸿喂了她一碗药,又塞了个蜜饯到她嘴里。蜜饯的味道冲淡了嘴里古怪的苦味,常晏晏看着她,小小地笑了笑,轻声埋怨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倒是好好吃药。”
喂完药之后,白飞鸿又用一块新的帕子替她拭汗。她是照顾病人照顾惯了的,动作一向麻利,不消多时便做得一切妥当。在她要收手的时候,常晏晏忽然从被窝里探出手来,牵住她的手,轻轻将脸庞贴在她的手掌上,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
“飞鸿姐姐,你记得吗?”她看着她,轻声说,“我刚入门的那一年,第一次蝶蛊发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料我的。”
白飞鸿摸摸她的额头。
她自然记得。
那时候的常晏晏还是个小姑娘,蝶蛊发作之时生不如死,就算设下了法阵,备好了灵药,焚起安神香,也依然难以遏制那种痛苦。那样一个小姑娘,却已经很能忍痛了,她死死咬紧牙关,整个人蜷成一团,就算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就算把拳头咬出血来,也不肯惨叫出声。
她看不得小孩子受那样的罪,所以只要有空,就会去陪陪她。
蝶蛊一旦入体,便会与宿主相宿相生,若是蝶蛊死了,宿主也活不了。就算是医术高超如闻人歌,也只能压制它的活动,延长它休眠的时间,不让它过早的蜕变。也正因为如此,每一次蝶蛊成长之时,对常晏晏都格外难熬。
常晏晏回忆着那时的一切,面上的笑也更甜美了几分。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那还是第一次有人陪着我。”
她牵着白飞鸿的手,闭着眼睛,轻轻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从来没有人那样照料过我。”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我是在三圣教出生的, 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也许是教中信众的孩子,也许是从外面拐了买了来的, 谁知道呢。”
常晏晏说到这里, 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也不关心就是了。
“像我们这样的孩子, 一开始有一两百个, 等我十岁的时候,就只剩下几个了。”
白飞鸿的手搭在她的脸上, 闻言轻轻动了动, 似乎是想要抬起来摸摸她的额头, 却被常晏晏攥得更紧。她侧过脸去,将整张脸都埋在白飞鸿的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或许连常晏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吧,但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自幼年起,她就习惯了这样的笑。
不管发生什么, 她都能这样笑下去。
因为——不笑还能怎么样呢?
“飞鸿姐姐应该不知道蝶蛊要怎么种吧。”
常晏晏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 像是想要和亲近的朋友分享秘密的小女孩那样, 将三圣教的不传之秘娓娓道来。
“一开始会很痛,因为要把整只蛊虫放进灵府里,光是这一关就死了好多人, 之后它就会在灵府里面扎下根来,你知道幼虫要变成蝴蝶需要化茧吧?蝶蛊的幼虫也会吐丝, 不过不是用丝把自己包起来,而是用丝为自己汲取养分, 它的丝会从灵府探出来,沿着经络向外生长,这样我们的灵力也好,鲜血也好,都会被送到蝶蛊之中。说真的,那个还蛮痛的。”
常晏晏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们不是蝶神的容器,我们只是蝶神破茧而出之前的‘蛹’罢了。”
她仰起脸来,看着白飞鸿的神情,忽然扑哧一笑。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啊,飞鸿姐姐,你可是修无情道的。”
白飞鸿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她张开手掌,盖住了常晏晏的脸。
“不想笑可以不笑的,晏晏。”她低声道。
常晏晏沉默了下来。白飞鸿没有移开自己的手,她也没有其他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
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再有笑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了。”她的声音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也许哭了,也许没哭,我记不清了。不过,哭不哭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没有人会管我。那些人只会给我们送饭,要是哭得太厉害烦到他们还会被他们踹,有的小孩就是这么被踹死的。”
自出生以来,常晏晏就没有多少温暖或者美好的记忆。作为孵化蝶神的“蛹”而存在的小孩子们,在三圣教里和牲畜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黑,也很冷——后面这一点也许是她在疼痛折磨下的错觉。
“不过一开始,我们那些小孩还会凑在一起取取暖,因为实在太冷了。”
就算第二天起来发现同伴已经变成尸体了也无所谓,对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们来说,生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也只到选出谁是圣女为止了。”
三圣教只需要唯一的“蝶神”。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蝶蛊是需要彼此吞噬的。”
还有什么能比,另一个自己更好的养料呢?
“我成为了圣女。只有我。”
常晏晏轻轻地,温柔地,向白飞鸿说出了这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
白飞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去,轻轻抱住了常晏晏。
常晏晏闻着她身上的冷香,明明是为了讨好这个人,为了让她心软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当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时,却还是不由得恍惚了那么一刻。
就算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这个怀抱依然是温暖而又柔软的。
她微微仰起脸,放任自己偎依向这个怀抱。纤细的手臂向上探去,攀住了这个人,就像菟丝子攀上她的浮木。
“飞鸿姐姐……”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笑的叹息,“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想。
每一次都会如她所愿,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做出她希望对方做到——甚至不敢希望她能做到的事。
所以她才会……像这样越来越无法放手了。
“圣女的待遇当然比过去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逃出来了。”
所谓的魔教,就是人间地狱。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需要怎样的心力。
谄媚的笑容,巧妙的言辞,深沉的心计,无论是挑拨离间还是别的什么肮脏手段,只要能活下去,都不重要了。对常晏晏来说,她早已经习惯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最为成功的一次利用,就是操纵了那个来给三圣教送孩子的魔修,逃出了三圣教,然后假装是一个略有修道天赋的农家孩子,骗取了过路的常姓修士的信任,让对方将她收为义女,带入常家。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飞鸿姐姐。”
她靠在白飞鸿身边,很轻很轻的说。
“严格说起来,你应该比我小才对——被种上了蝶蛊的孩子,是很难长大的。就算勉强长大了,也会比一般的孩子长得慢很多。”
蝶蛊从常晏晏身体里夺走的,并不只有灵力和鲜血,还有更多更多的——成长所必须的养料。
即使是闻人歌用法术压制住了蝶蛊,常晏晏这些年也长得要比旁人要慢许多。
白飞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了一句难怪。
“难怪林宝婺上次拿你的个子打趣,你会那么生气。”她垂下眼,语气有些无奈,“那次你至少给她下了十七八个陷阱吧?”
常晏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不是她活该吗?”
白飞鸿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不过,还是我比你大,小师妹。”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颊,“你可以继续叫我飞鸿姐姐,我不介意。”
常晏晏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但白飞鸿并不打算对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