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无论走出多远,无论东海与剑阁有多好,终归还是回了昆仑才会感到安心。
这不止是白飞鸿一人的感觉,也是此行所有昆仑弟子的心声。便是云间月,也难得在下了飞舟之后显露出一丝疲态。见她如此,翼望峰主巫罗伸出手去,少有的在众人面前便撑住了她的手臂。
只是这位师长到底还是好面子,见云间月诧异地回过脸来看他,便不由得别过头去。
“我同你一起回去。”他只丢下这样一句。
“好是好……”云间月打量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只是你扶得住我吗?我还挺沉的。”
“怎么可能扶不住……嘶!”
巫罗话音未落,云间月便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口中还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刚巧我也累了,恭敬不如从命”,直坠得巫罗双臂紧绷,脸色发青,白飞鸿甚至看到他隐晦地念了一个什么口诀,才没有当场扑街。
“走、走!”巫罗面色由青转紫,但还是逞强道,“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也不、不怎么沉啊!”
龙没有脑子,于是云间月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大大咧咧地靠了过去,对他越发青紫的脸色视而不见。
“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小巫罗,你已经从那个小白斩鸡变得这么结实了。我还记得以前我龙化时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跑,现在你也扛得住我了。”
“呼、呼……那当然……我这些年……也不是……白长……的……”
白飞鸿听着那咬牙切齿又气喘吁吁的声音,打从心底里对巫罗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她作为医修都知道,他是灵山十巫之中负责与百兽群鸟沟通的巫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云家人身怀龙血,骨肉血脉都异于常人。他们维持人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与寻常人修没有什么区别,但云家人的骨骼与筋肉的密度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修。
换而言之,云间月说自己沉,那就是真的沉。
她是剑修还无所谓,但巫罗一直都是驿使灵兽来替自己战斗,本身便疏于锻体……
……希望他能成功把云间月送回姑射山,不要变成半途倒下还要云间月把他送回去的惨剧吧。
白飞鸿怀着些许不忍之心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落在云梦泽的脸上。
“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必了。”云梦泽立刻拒绝,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传送符,像是怕白飞鸿真的上手来扛他一样飞速捏碎,“我回自己房间休养,多谢师姐好意。”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旁边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倚着船舷,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白飞鸿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走过去,扯着他的领子把人往后拉了一把。
“你小心翻下去。”她拍了一把他的头,“摔伤了我可不会管你。”
“噗……哈哈哈哈!”
花非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擦着自己的眼角,一离了剑阁的地界,他的衣襟顿时又放荡不羁起来,白飞鸿稍稍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他大开的领口上移开,她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
“这次东海之行,出现了如此异变,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正道丢了那么大的脸,当然是要把脸面讨回来了。”
花非花笑着说。
“我们的掌门,才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同在呼应着花非花的话语一般, 远方传来了沉重而又悠长的钟鸣。
一声,又一声。
古老的磬钟,发出了犹如旧日风烟一般荒凉的远音。
遥遥地, 那钟声乘着沁凉的晚风, 将悲伤的讯息递到了每个人的面前来。
白飞鸿猛地站直了身体, 面上渐渐浮现出近乎愕然的明悟来。
“这是……”
花非花也慢慢站起身来, 眼里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是雪山寺的丧钟。”
夕阳的余晖徐徐地、徐徐地没入大地之下,血一般的光辉将天空也染上了血的颜色, 云霞间的阴翳, 越发显得它如同一片连绵的血海, 沉沉的深深的红。
连晚风也似乎染上了血的颜色,萧瑟的霜意几乎要沁到人骨子里去,在体内带起空洞而苍凉的回响。
晚钟的悲声穿透了白飞鸿的身躯,随着瑟瑟晚风吹向更远的地方。她蓦地回过头去,却再也抓不住逝去的流风。
她在飞舟的船舷旁, 目送着那钟声远去。空空落落的手中只有寥落的寒意。
天地似乎在这一刻改换了色彩, 昆仑墟上无边无际的林海拢上了秋霜,徘徊于溪涧的灵兽幼鹿逐一地停下脚步, 遥望钟声传来的方向;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也停止了飞翔, 接二连三地落在枝头, 如同真切地感到悲伤一般垂下了头颅。
流水也放缓了自己的步伐,轻风也变得沉重,就连落日也黯淡了自己的光辉。大地不再呼吸, 虫豸不再嘈杂,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 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
一切都变得静默,那静默则成为了一道无声而悠远的悲叹。
圣人长逝, 天地同悲。
而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明了了一切。
“是佛子……”
她喃喃。
“雪山寺佛子,殁了。”
最后一声晚钟也消逝在长风之中,白飞鸿怔怔地眺望着远方,心中只有雪洞一般的空茫。
雪山寺佛子,宗慧小和尚……死了?
白飞鸿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真实。
无论是距离他们两人的相遇还是分离,都没有隔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分别时小和尚脸上天真的笑脸,近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可他已经死去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溘然长逝。
眼前仿佛又见到了那田田的莲叶,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寥落的幽香。沁凉的夏风将无边无际的水意与莲香一同送到她的面前来,好像只要她再向前几步,转过曲曲折折的石桥,便能在荷叶青青中见到那个小和尚。
“只有你一个的话,不会觉得没意思吗?要不然你也来修道吧,虽然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个会一本正经同缺了一只鳍的小锦鲤说话的孩子,那个会认认真真同她讨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小小佛子,已经不在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同她说话了。
她记得的不是“雪山寺佛子”,而是一个总是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的小和尚,他的法号是宗慧,他曾经同她一起应对过阴魔,也曾经撑着病体也想同他们一起前往尸骨林。她还记得他的个子很小,坐到为大人准备的椅子上时总是吃力得有点可爱,他的坐姿也是规规矩矩的,双手总是乖巧地放在膝上。
她明明记得这么多,这么多。
可为什么……
“……”
白飞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只摸到了一手干涩。
没有眼泪,没有酸楚。她眨了眨眼睛,加重一下呼吸,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滞涩的感觉。
她不想流泪,也完全不会觉得胸臆间哽得难受。
她·完·全·不·觉·得·悲·伤。
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白飞鸿呆呆地想。
那是她在陆迟明入魔的那一天就隐隐觉察到的事。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异变就已经发生了。只是那改变来得太过和缓,太过安静,她又只顾着向前迈进,从不回头看一眼过去的时间……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觉察到罢了。
明明那些迹象……已经比泼满整个房间的鲜血,还要触目惊心了。
白飞鸿扪着脸,微微出神起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会为身边的人的悲喜牵动思绪了?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在听到像宗慧小法师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突然夭亡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感到悲伤。可是现在的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听着晚风穿过她的胸膛,留下空空洞洞的回响。
先前,白飞鸿就已经觉察到了。
当她看着陆迟明却不会感到愤怒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吧。
她站在这里,眺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河,目送着无休无止的长风,茫茫然的想,这便是无情道吗?
——那你还真是……不该去修无情道。
——你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
花非花的警告再一次在白飞鸿耳边响起,然而这一刻,她再度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连当日的那一点温存安慰之意,都已经消失了。
她的心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在寂静中,只有雪一样无声而苍白的空茫。
白飞鸿想,漠然地想。
有一句话,她还是说对了。
——我不会后悔。
到了此时此刻,就连后悔这种感情,也已经永远地从她的知觉中消失了。
留在白飞鸿眼前的,只有近乎荒芜的宁静。
“花花。”她照旧地看着远方,没有看自己的小伙伴,声音也照旧的静到冰凉,“我好想为小和尚哭一场。”
如果可以为他哭一场就好了。
在雪洞般的心中,只余下这样微不可查的太息。太过细微,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如融雪一般消散了。
可以的话,她想为那个孩子哭一场。
即使只是为了那一天,他在湖光叶影之中,同她说的那一句话也好。
——“如果不是你不开心,你也不会觉得鱼儿不开心。”
只是那一句话,也值当她为他恸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