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她准备了无穷无尽的手段,耗费了大半灵力,创造了数以百计的化身,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在一瞬间击杀全部,只要他拒绝服下毒草,她便会在那一刻破坏归墟大阵。
灵山的典籍已经被她摧毁,十巫也元气大伤,巫真可以保证,如果大阵被击破,便再也无法修复。
她以为他会拒绝。
她希望他能拒绝。
因为他是那样无情的、对尘世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的神灵。
可他却以这样淡漠的神情,对她说了“拿来”。
仿佛这不是腐心蚀骨的毒草,而是一盏凡人所酿的劣酒。
巫真奉上了浸着毒草的灵酒,而神鹿在她面前,带着倦怠似的神情,将这盏毒酒一饮而尽。
于是那一刻,巫真什么都明白了。
神祇并非无情。也看得到天下苍生。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是单纯的……对她的一切都无所谓。
他看着她,和他看着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是一种漠然。
无法恨他们,却也无法爱他们。不愿保护他们,却也不愿惩罚他们。
他只是看透了,也厌倦了。
她穷尽了一切手段,依然无法让他觉得特别。
……
想到这里,阴魔忽然大笑起来。
“你生气了吗,希夷?”她问他,明明是在笑着,眼神却是冷的,“便是当年我做了那种事,你看我的眼神也依然是那么——那么的——”
她忽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美丽的神祇,但冰冷的风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是希夷的灵力,如同无形的罗网阻隔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他依然在云端之上,永远那样冰冷,永远那样遥远,永远永远……都不会落入她的怀抱。
“你永远都是这样,无论别人做什么,你都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收回手,用双手紧紧地扪住自己的脸,发出几不成声的笑来。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我做了什么,就算我为你变得这么面目丑陋,连我自己都要讨厌起我自己了……你也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为我’。”
希夷终于再度开口了。
阴魔一怔:“什么?”
“那是你的本性。”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无论有没有我,你都会那样做。”
第171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论有没有我, 你都会做那些事。”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伴随着这道平静至极的声音,阴魔被骤然抓出了常晏晏的身体。
下一刻,鲜血骤然喷溅而出!
只是一瞬间, 美丽的女人便在所有人面前四分五裂, 无形的风如同利刃一般剖开了她的身体, 细细分割开骨骼与筋肉, 截断经脉,顷刻之间, 骨肉内脏便泼了一地, 全然看不出先前倾国倾城的姿容。
鲜血泼向希夷, 像是濒死之人抓向他的手,然而却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绝望地停在他三寸之外,最后,无力而又不甘地坠下, 在地上洒开一地猩红。
直到最后, 也连他的衣角也无法触及。
希夷并没有看那一地散碎的血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白飞鸿。
在确认到她安然无恙之后, 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才微微缓和了神情。
四目相对的刹那, 他微微颔首, 像是嘉奖,又像是在怅惘,然而那些情绪终究如同浮冰上的光, 只一刹那便隐没了。
“我去杀了阴魔。”
他对白飞鸿说。
“好。”作为希夷最为爱重的大弟子,白飞鸿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会处理好这里。”
希夷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刻,他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昆仑墟的森林中, 阴魔正在奔逃。
化身被杀死的痛苦返还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边呕血,一边踉踉跄跄地奔跑。
他动怒了。她笑着想。
他居然为一个那样的小姑娘动手了。她咬着牙想。
“他还真是个好师父。”
阴魔笑着,却又陡然呕出又一口血来。
又一个化身,被希夷杀死了。
也是,她所做的那些掩饰,所用的那些术法,或许能骗过寻常的修士,又怎么可能骗得过神祇的眼睛?在那双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的眼睛之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五脏六腑陡然在胸腹之中炸开,直到汹涌的鲜血与碎裂的内脏呛住喉咙,剧痛才迟了一步袭来,阴魔跌倒在地,猛地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内脏的碎片夹杂其中,越发斑驳丑陋。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然而在这一刻,那白衣的仙人降临在了她的面前。衣袂飘飘,足不沾尘。
——最后一个化身也被击破了。
“我说过,别对她出手。”
希夷以冰冷的神情注视着阴魔,生平第一次,云端之上的仙人垂下眼来,将她放入了他的眼中。
或者该说,直到此时此刻,阴魔才终于察觉到——他并不是从来都没有看到她。
只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那是彻底的漠然,与不在意。他看她的时候,与看一只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如见红粉骷髅,不过如此。
阴魔为法术反噬所伤,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血,脊背因为剧痛而不住颤动着,不要说逃走,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到了这一刻,她反而断断续续地笑了,那笑声很轻很轻,几乎是从破碎的脏腑里漏出来的。
“你来了。”她抬起眼来,望向希夷,“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这一刻。”
希夷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垂下眼来,近乎漠然地看着她。
“你这样的人,大抵已经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了,可我却一直都忘不了。那时你从远方涉水而来,我在水面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东西。”
阴魔单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魔息修复着破碎的脏腑,流转的灵力抹去了衣上的尘土,也拭去了那些弄脏她面庞的血与泥。她再度直起身体,整理方才弄乱了的衣襟,如同一只羽毛丰丽的红鸟整理自己的羽翼。
她总是美的,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也依然不肯坠了自己的风度。
“然后我就想,我一定要得到你。”
她抬起手来,轻轻掠过凌乱的鬓发,而后微微地笑着,眼角眉梢浮现出些许少女般的春意。
“如果无法得到的话,至少也要让你看着我。”她望向那白衣的仙人,“我想,我大约是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虽然,你可能不愿意相信吧。但我一直想要的,就是让你看着我——像这样,只看着我。”
“你并不爱我,阴魔。”
他淡淡道。
听到这句话,阴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真是不解风情的神明。”她卷着发梢,微微侧过脸去,“我明明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依然说我不爱你吗?”
“你做那些事,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希夷平静的、不带有一丝情绪的……揭破了阴魔的谎言。
“因为你想要那么做,你做那些事的时候非常高兴,所以你才会做。”
阴魔真正在希夷身上寻求的是一种幻觉。她所爱的并不是希夷,而是爱上了冷酷无情的神明的她自己。
“从始至终,你在我身上寻找的都是你自己的倒影。”
她爱的是那个情景,爱的是那个语境,爱的是求爱之时所营造出的自我的幻象。
经由爱上了不可追求的神明,她神化了她自己。经由那残酷神明的拒绝,她得到了堕落的借口。
因为爱上了神祇,所以才想方设法去寻求他的注意?
不。
从一开始,她所为之献舞的,就不是早已不在的神明,而是水中倒映出的美丽的她自己。
她陶醉于爱上了神的自己,赏玩着自己的哀怨,自己的喜怒,她将这个悲哀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但其实每一次都是在讲给她自己。
从很小的时候起,在她甚至还没有成为巫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美丽的。
她用这份美丽去诱惑他人,用敏锐的洞察、深沉的心机、巧妙的言语去操纵他人,她如同牵线的偃师那般,控制着每一个人随着她的心意起舞。
在她的故事中,她是永远的中心,是所有人目光的终极。而她所想要的,最终也都会落入她的手中。
她可以赏玩一切。无论是喜爱还是憎恶,无论是欣悦还是痛苦,一切的欲望与情感对她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如同人间百味,值得放在舌上细细品尝,把玩。
她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迷雾之后,如同海市蜃楼,在看似咫尺之处飘摇,诱惑着行人靠近,以为自己可以接近——然而,那却是距离真实最为遥远的距离。
她爱上了自己的幻象。也让被她捕获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她的迷雾之中。那些巧妙的真实、精妙的谎言组合在一起,织就天罗地网,无人能够逃离。
唯独只有这个人……只有云上的仙人,永远不曾随过她的心意。
他像是永远也不会产生波纹的水面,又像是一轮明镜,澄明而又如实地倒映出她的真实。
不是那个如同神像一般完美无瑕的神女。
也不是那个在无尽的欲望中无限膨大的女魔头。
而是……渺小而又庸常的她自己。
在他的眼中,她的欲望并不特别,她的恶行也不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