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他们重逢在一次战斗之后,白飞鸿记得,那一回是魔修意欲屠城,为恰好经过的云梦泽所击溃。他也在战斗时受了些轻伤。那时的白飞鸿作为医修忙于治疗民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注意自己的仪容了。
云梦泽并没有仗着自己修真者的身份就要求她先替他医治,而是一直在一旁耐心的等待着,直到所有百姓都处理好了伤势,他才走上前去。
“对不住。”白飞鸿那时虽然很累,却还是对这个救了一城百姓的人笑了笑,“人实在太多,让你等了很久。”
“没关系。”少年微微垂下眼帘,看不清他的思绪。
因为他被伤到了手腕,白飞鸿便要他将护甲解下来,将手臂递给她。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忙乱了一天,白飞鸿替他包扎的时候,有几缕垂下来的发丝碰到了他的手腕。她连忙把发丝掖到耳后,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歉,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被其他的病人叫走。
云梦泽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挽留那份发丝停留在手腕上的触感。随后又收回手来,为自己这份莫名的感觉而有些烦躁。
他看着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即使如此,云梦泽也依旧留了下来,用几乎有点不像他的耐心陪完了扫尾。
刚被魔修屠戮过的城池缺医少药,有不少药都要白飞鸿自己早出晚归去采集。也许是看不过去吧,云梦泽帮着白飞鸿击败了很难打倒的妖兽,取了角来为人治病。他的武艺与修为都十分了得,白飞鸿平日一个人很难击败的妖兽,他只是一招便让对方倒毙当场。
那时,少年站在妖兽巨大的尸体前,带着些许奇异的神色回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白飞鸿。好一会儿,才问了一个在她听来有些莫名的问题。
“你之前都是怎么做的?”他侧过头,看着自己脚边妖兽的尸体,“你的修为并不深,很难独自对付这些妖物才对。”
“就那么做。”白飞鸿的语气意外的很平和,“总要有人来取药材的。”
那时的云梦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如今她却发觉了,他在看她的手腕。看她抬起手理头发衣袖滑落的时候,手臂上露出的伤疤。
那是妖兽的爪痕。
对于那时的她来说,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其中却藏了不知道多少生死一线的时刻。
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这个人却看到了。
在那之后,云梦泽忽然提议两个人一起游历。
“反正我离家之后也没有什么目标,不如一起走。”
白飞鸿想了想,同意了。
她是医修,又于经脉有损,其实并不擅长战斗。有这样一个同道之人同行,无论是游历人间,还是救济百姓,都添了不少方便。特别是今后像这样需要捕获妖兽来治病的情况并不少见,有这样一个人来帮助自己,她也能轻松许多。
更何况,云梦泽作为旅伴,实在是一个让人很愉快的同伴。
他并没有那些大少爷的浮夸架子,不管是高床软枕,还是餐风露宿,他都不以为意。白飞鸿还曾就这一点打趣过他,他只是瞥她一眼,说笑般说了一句“你以为我几岁就离开家了啊”,便也不再多提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许多世事的人,虽然以修真之人的年纪来算都还很年轻,却也已经在这人世间行走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了。
说来也奇妙,他们一个是矜傲的大家少爷,一个是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的谨慎女子,却意外地在许多地方都很合得来。
他们一起救人,一起狩猎妖魔,一起在江湖之上荡舟,从落日熔金看到满船星辉。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一起做了很多好事,也一起做坏过很多事。他们试过很多从来都没有和其他人做过的新奇事,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这个幻境,就停留在其中的一夜。
白飞鸿还记得,那一回是他们听说了某地有妖魔作祟的传闻,两人便一起赶赴过去。路上更深露重,两人便寻了一间旅舍歇息。
到底都是年轻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云梦泽那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邀了白飞鸿出来一起看月亮。白飞鸿欣然前往,两人深夜坐在旅舍屋檐上,一起看夜空浓黑如泼墨,月色清晖如流水般落了满地。
他们身边摆了酒盏,还有腌得很好的鱼胙,切了小块摆在青瓷的碟子里,正好用来下酒。
明月落在他们的酒盏中,一盏一盏饮下的或许不只是美酒,还有比醇酒更美好的月色。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白飞鸿第一次开口问及云梦泽离家的原因。
少年正举盏欲饮,闻言动作忽然顿住了。他停了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
“因为看不下去。”他说。
那个时候,云梦泽同她讲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他说,爹娘对大哥并不好。
他说,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好得有些过了头。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却从来不想大哥会不会觉得累。他看不下去那个样子,他想要阻止。可大哥却总是微笑着说“好”。
他实在无法忍受,就离开了家。
那个故事不明不白,也没头没尾。
白飞鸿没有追问“不好”是怎样一个“不好”,也没有打听“责任”是怎样一种“责任”。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他停下讲述的时候,微微一笑,将自己杯中的醇酒一饮而尽。
“你在替你哥哥生气。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她只说了这样一句。
“没有的事。我只是看到他们三个人粉饰太平的样子就觉得心烦罢了。”
云梦泽犹自嘴硬。
白飞鸿却只是静静地对着他微笑。
于是,云梦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出了心里话。
“他们早晚会毁了他。”他平静地说,“他们这样下去会把哥哥逼到绝境。”
他看着夜空,说出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的愿望。
“我想变得比哥哥更强。如果继续在他的羽翼下,我是无法变强的。”他顿了顿,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我是他弟弟,不该把事情都扔到哥哥身上。”
“你想保护你大哥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大哥知道大概会很高兴的。”
“他只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虽然这么说着,但少年还是微笑起来了。
“但还是会高兴吧?”白飞鸿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他的酒杯,“你们可是兄弟。”
月光照进她的眼睛里,云梦泽觉得她很美。他下意识靠近她,她却恰好在这时候转过了头去。
“你看。”她喝得也有点多了,像小孩子一样转过脸来,让他看自己酒盏里的月亮,“这样多好看。你的杯子里也有。”
那是水中的月亮。
明明就在手中,却不会属于自己的月亮。
第173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月光泛起了涟漪。而后, 整个幻境都如同水中的月影一般,摇曳着,破碎着, 在她的眼前散去了。
黑色的迷雾再度席卷了她。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 眼前的场景已经改变了。
她认得这里。
这是空桑, 如今已然不复存在的白帝之城。高大巍峨的建筑伫立着, 华美一如当年,尊贵一如往昔。
而她再一次的, 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 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 偎依在他的怀抱里。
那是陆迟明。
白飞鸿透过云梦泽的眼睛,透过他的回忆,注视着彼时的自己。
看到这一幕,她才终于想起,原来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这样全心全意地仰望着一个人, 只是因为有这个人在身边,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原来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 带着毫不掩饰的信赖与恋慕, 仿佛只要看到这个人, 自己就成为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隔了这样漫长的时光,隔了这样深远的恩仇,如今, 她在记忆的彼岸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陌生, 以及一阵莫名的苍凉。
原来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好到没有任何人能够怀疑, 好到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都不由得羡慕起来。
云梦泽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远远地。
那么多年以来,白飞鸿一直以为,那种遥远而又沉默的注视是一种轻蔑,是一种无言的不赞同。
如今,她站在了他的身边,她看到了他的神情——那些因为太过遥远,所以从来都没有被她看清过的神情。
她知道,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那并不是鄙薄,也不是厌恶。
那是在憎恨自己无法得到。在憎恨她不会让他得到。在憎恨他甚至没有一个去夺取的理由。
城外秋风萧萧,云梦泽始终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携手而去的背影。
他站得那样直,像是一道快要绷裂的弦,好像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一样。
“明明先遇到她的人是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爱的人却是他的大哥?
陆迟明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他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回过头来,对云梦泽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过来,阿泽。”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语气也照旧的平和温文,“爹娘在等你。”
于是,白飞鸿听见了,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云梦泽看着他最为崇敬的兄长,脸上第一次闪过了憎恨的阴霾。
幻境再度消散。
白飞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开满白花的庭园中。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里是陆迟明的院落。
明明是盛夏的光景,庭园中却如同落了满地的骤雪,明明时值午后,却像是积聚了一地的月华如银。
那是开了一整个庭园的优昙婆罗。
花的清光胜过了霜雪与皎月,连绵地、烂漫地一路盛放到远处,几乎要漫过那些亭台楼阁,泼到庭园的外面去。
明明是一百年才开一次,花开只在一刹那之间的优昙婆罗,此时此刻,却如同不知春秋,不晓生死一般肆意地盛开着。
那是陆迟明的灵力所造就的奇迹。
仅仅只为了她曾与他说过的一句笑语。
“昆仑墟的人都知道不周之山的后山上移植了许多优昙婆罗,但只有我没有看过它开花。”在他们尚且浓情蜜意之时,她曾偶然这样对他感慨过,“上一次开花的时候,我恰好在外面游历,错过了花期。下一次开花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以为她在向他许诺下一个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