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梦时
“云家那个,你收他为徒,我倒是还能理解。”
阴魔微微眯起眼, 唇边再度绽开殷红的微笑。
“毕竟你们都是……”
她亲昵地比了个口型, 将剩下的音调抿在红唇之间, 代之以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 她用红绡扇挡住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蛇一样的眼眸。
贪婪的, 觊觎着什么, 又迫不及待想要摧毁什么的眼睛。
“但那个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阴魔向前一步, 笑吟吟地伸出手去,似要抚上他的脸颊。她前倾了身体,定定地将希夷望着,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她有什么特别……值当你亲自收她为徒?”
那些幽微却又阴冷的恶意, 就像蛇一样向他攀爬而来, 同她的指尖一起,无声无息的逼近。
希夷依然沉默着, 如同亘古不消的冰川, 又如同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冰冷, 漆黑。
让人越发有探寻的欲望。
但这一次,是阴魔自己停了手。
准确说,她不得不停了手。
因为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腕, 都如同被什么精密的丝线切割过一样,一块一块, 整齐的掉了下来。
赤红的血液迟了一步,才从断面中徐徐渗出, 而后——骤然喷溅开来!
“你……”
阴魔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
因为无形的丝线,已然切开了她的咽喉,截断了她的脖颈,痛楚迟了一步,才从四肢百骸之上席卷而来,如同被追赶的毒蛇,疯狂而不顾一切的逃窜,穿行在肌肉与骨骼之间,成群结队地撕咬着她的颅脑。
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身躯骤然粉碎,鲜血四溅。
猩红的血雾尽头,那白衣的仙人依然伫立着,白发如雪,不染纤尘。
她的血如同疯狂的飞蛾,不受控制地扑向那人,却尽数被无形的灵力阻隔在咫尺之外。连一丝长发也无法拂动。
希夷站在那里,如同白玉做的神像,如同落雪的天穹,永远那样高远,那样冰冷,那样遥不可及。
朱红的血液落在地上,没过了粉碎的肢体,向着这苍白神殿的四方扩散开来。流动的赤红逐渐吞没了冷彻的白。
而阴魔的头颅却仍被固定在原先的位置。为无形的灵力所束缚,空荡荡的悬在空中,与希夷蒙在白布下的双目对视着。
而后,希夷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这个不是你的本体。”
他的声音,也如殿外的风雪一般。
“不过,你也听得到。”
希夷对着阴魔的头颅,如此冰冷的宣告了。
“别去碰她。”
而后,没有给阴魔任何开口的机会,他抬起手来,虚虚一握。
——啪。
血泊摇动着,因为跌落在其中的新的血肉,扩散开一圈又一圈赤红的涟漪。良久,才徐徐恢复平静。
在赤红的血海上方,倒映出希夷漠然而又沉静的面庞。
神殿之内再度沉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宛如时间回溯一般,这神殿中四溅的血肉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去了,那正是希夷的法术,如此精密的灵力操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痕迹,全都抹消得干干净净。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谁都没有来过。
希夷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掏出帕子来掩住唇的时间都没有,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他甚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身侧的阑干,这才没有倒下。但这阵咳嗽实在来得太过猛烈,逼得他不得不深深佝偻起腰来,整个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碰就会崩断一般。
希夷倚靠着阑干,许久,方才平复下了急促的喘息。
他张开手,似乎是在看手心的鲜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希夷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再度张开之时,无论是手上的鲜血,还是衣襟上的血痕,都已经不见了痕迹。只是这样简单一个法术,就让他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他强压下已经涌到喉间的咳声,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希夷微微的咳嗽着,扶着阑干缓缓站起身来,用被白布遮蔽的双目,向外间“看”去。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了过来。
“师父?”
白飞鸿一进来便觉察到了异样,她抬起头来朝希夷看去,一看到他格外苍白的侧脸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她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从阑干旁扶了过来,带到他常歇息的坐榻旁。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那吹着啊。”她连忙将他按在坐塌上,倒了一盏热茶与他,“真是的,从前我还以为仙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师父你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希夷只是由着她安排,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将还散发着热气的茶盏捧在手心,微微的出着神,他素来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旁人也很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白飞鸿在递茶给他时碰到了希夷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大块冰,冻得她都一个哆嗦,只好又寻来堆在一旁的狐裘张开,披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理好边缘。
“也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么多年你到底都是怎么过的……”
白飞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又懊悔自己失言一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希夷这样尊贵的人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失礼了。
但好在希夷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垂下头,许久,才端起已经微微透出些凉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怎样过的……
他摸着茶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不起来,白飞鸿来到太华之山前他所度过的岁月了。
日复一日远眺着天地,聆听着太华风雪的日子,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知道。
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希夷默默将最后半盏茶饮尽,而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白飞鸿正在为自己倒茶,闻言惊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茶盏给跌下去。
“不、不用谢?”
她犹豫着回了一句,神色几乎有些惶恐了。
也不能怪她惶恐。前世今生,希夷对她道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根本都凑不出一只手那么多。
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一样,希夷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来,单薄得几乎让白飞鸿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希夷这样笑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希夷却提起了另外的事。
“大考怎么样?”他问道。
“啊……嗯。”白飞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觉得还不错吧……至少大部分题我都会做。至于符箓……”
那只能说一句“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反正白飞鸿看笔试结束之后,其他弟子们谈到符箓卷面时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就对这一科的惨状大概有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考不好,那是自己有问题。所有人都考不好,那就等于没人有问题!
希夷也微微颔首:“不是你的问题。”
白飞鸿十分感动的看过去,希夷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道。
“之后我会把符箓相关的内容灌输给你。”他停了一下,纠正道,“……教给你。”
白飞鸿暗暗松了一口气。
灌顶的效率确实很高。但问题是,希夷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寸,导致她体验极差。能是他教给她而不是灌顶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起来,我听说文试之后还有武试。”白飞鸿有些好奇地看向希夷,“武试是怎么进行的?”
前世时她身体不好,根骨又有损,先生素来不许她参与这些武试,她也不好去问。严格说来,这居然是她两世第一次完整参加年关大考。
“不用担心。”希夷道,“若是战斗,没有比无情剑道更强的道法。”
白飞鸿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道途。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用剑指着他们的脸,去问那句“为什么”。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希夷微微摇了摇头。
“破魔之剑中,无情剑最强。甚至胜过诛邪剑意。”希夷轻声道,“无情道一脉之中,从无一人入魔。”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白飞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难道不该是修无情道才更容易入魔?那些魔修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难道不该是无情无义之徒,才会做出那种事吗?
希夷像是看透了她的困惑,他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语气很是淡漠。
“不是。”他低声道,“心魔是因为求不得,有所欲,若是真正参悟了大道无情,心魔自然不生。”
白飞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无情道一脉很强,虽然极难修成,陨落者众多,却是每一个都是当世罕见的强者。
她从不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是以,无情剑道也是唯一可以破灭心魔之剑。”
希夷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向着她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