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姗姗
林寻一顿,先是看到车牌,随即看到驾驶座上的男人,疑惑地来到车窗前。
车窗降下一半,林寻对上的是秦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看不清他的目光,却感受到藏在镜片后冷了几度的眼神。
林寻问:“你也出门?”
秦柊开口时语气还算温和:“我送你。”
林寻“哦”了一声,开门上车,系安全带的同时问:“你知道我去哪里吗?”
她正要给他地址,没想到秦柊却说:“不就是去见你那个青梅竹马么?”
林寻古怪地朝他看了一眼,因为他的用词,也因为他平和的声音中暗藏的阴阳怪气。
车子驶上主路,秦柊连个笑容都没有,盯着路面问:“都安排了什么节目?”
林寻说:“就吃一顿饭,说有事找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事就去,也没问一句?”秦柊说,“也许不是正经事。”
林寻下意识反驳:“蒋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才约我,他和余寒一样工作都忙,不像我这么闲。”
“你哪里闲?”秦柊接话,“你参与的实验比他们那些朝九晚五的工作更有价值。”
林寻再次反驳:“工作不分贵贱,也不能以谁更有价值来衡量。”
正好车子来到红绿灯前,秦柊一脚踩了刹车,视线终于转向林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大概是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林寻表现出不高兴,在此之前他们的关系进展火热,说是蜜里调油也不为过。
不过秦钟并没有生气,他不是冲动的人,更不是动不动就用暴脾气、嗓门和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他很快就整理好表情,不由自主露出一点笑意。
林寻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的墨镜,从镜片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自然也看到自己紧绷的脸色。
直到红绿灯切换了,林寻抽走视线,秦柊再度发动车子。
轮胎在柏油地上滚动着,秦柊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刚才是我说错话了。工作的确不分贵贱,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意思,但说出来的话表达得不恰当。也许将来我的实验会彻底失败,我会灰心结束实验室,而你那两个朋友虽然朝九晚五,却有可能在这份普通的工作中创造出超越这份工作本身的价值。”
沉默了好一会儿,秦柊感觉到车里的气氛正在逐渐缓和。
林寻盯着路面,这时接道:“我也有错。我只是觉得,不管什么样的工作,能创造出多少有益于社会、人类的价值,它都不应当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要用价值的大小来定论,那么99%的人是无用的。恰恰是这些平庸平凡的工作,保持着整个社会的运转。每一个人都贡献出一点社会资源,才能确保那些少数派可以安心地进行研究。有的人是小水滴,有的能掀起巨浪,而巨浪就是无数小水滴形成的。我当然希望你的实验成功,但如果它真的失败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所有失败都是为后人成功垫底的基础。从十五世纪开始,就已经有人开始构思潜水艇的可能性,但是知道十八十九世纪它才开始用于战争,四个世纪的时间,有多少前人失败,这些失败的脚印每一步都不是白走的。”
这番话落地,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秦柊看似专心开车,实则思路早就被林寻带到天边,他一时有些自惭形秽,一时又有些醍醐灌顶。
其实林寻提到的道理并不深奥,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直抒胸臆,但轮到自己时往往会陷入思想的困局。人们总是将成功看待得额外重要,成功者受人追捧,失败者无人问津,甚至还会遭到他人嘲笑、讽刺,好像失败了是多么丢人的事。
秦柊自觉他也时常陷入这样的怪圈,不由自主将“失败”当做人生污点和人生缺陷来看待,不愿去深想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因为一旦去想,挫败感就会更深。怎么付出这么多努力还是失败了——这样的想法只会延续痛苦。
秦柊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被林寻一点就破,还正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他心里感觉到一丝暖意,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先不显得自己太过笨拙。
许久过去,直到目的地快要到达,秦柊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谢谢。”
林寻快速看向他的侧脸,秦柊没有回望,却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惊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寻根本不知道“谢”从何处来。
车子缓慢停靠在路边,秦柊拉好手刹,这才微微一笑,转向林寻说:“别太晚回来,几点结束提前告诉我,我来接你。”
林寻点了下头:“应该吃完午饭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发信息。”
秦柊仍是笑,看着林寻开门下车,看着林寻的背影,又深深吸了口气,随即靠进椅背,半眯着眼睛呼了口气。
就在这时,车窗敲响了。
秦柊睁开眼,转头一看才发现林寻去而复返。
林寻微笑着弯着腰,白净的面庞和他只隔了一个玻璃窗。
秦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笑意,将车窗按下,刚要问她是不是落东西了,就听林寻问:“如果我今天约的是余歆,你还会像刚才那样问东问西吗?”
秦柊一怔,喉结往下压了压,尴尬自脸上一闪而过。
林寻忍俊不禁:“只是吃一顿饭,晚点见。”
秦柊:“嗯。”
这次林寻是真的走了,秦柊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条连衣长裙,裙摆随风摇曳,随着她的走路姿势灵动地飘在空中,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发尾柔顺,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会发光。总之没有一处不美好。
秦柊脸上在笑,心里是甜的,脑海中却又冒出一个念头:怎么和蒋延吃饭,要打扮得这么漂亮。
……
林寻没想到的是,当她距离和蒋延约好的咖啡厅仅剩一百米的地方,余寒竟然先一步出现。
林寻下意识以为是巧遇,直到她看到余寒的表情才意识到,余寒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林寻迟疑了一秒,走上前问:“你在等我?有事儿?”
余寒颔首,朝后面的咖啡厅看了一眼,又问林寻:“蒋延约了你。”
“是啊。”林寻毫不避讳,“你要一起吗?”
余寒摇头:“不,我想蒋延不希望我出现。而且我也不希望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被他阻碍。”
什么意思?
林寻歪了下头,看着面前这个高了自己大半个头,自小就认识,如今走在街上许多女生都会回头偷看他的帅气男人。
她印象中的余寒还停留在几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她母亲许南语刚去世,余寒时常关心她,虽然话不多,却总会用一种谨慎且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往往是连余歆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经过余寒提醒才发现。
当林寻知道以后感到非常窝心,她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注意到她的需求和心情,而且还是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可她并没有将此当做是爱情,也没有因此而生出过多情愫。欣赏、喜欢必然是有的,但它们都不够浓郁,不够香醇,也不至于发展到朝思暮想的地步。
林寻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女孩,何况她正在恋爱中,面对余寒这样隐忍却又迫切的眼神,加上他突然出现的动机,以及对他这个人的了解,她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余寒,我……”林寻刚开口,就被余寒打断,大概是怕错过这一刻,下一秒他就会失去吐露的勇气吧。
余寒说:“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卑鄙,但我怕错过这次机会,自己会遗憾。其实我知道蒋延为什么约你,他之前试探过我,我告诉他,我作为朋友会支持他。可是昨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一直到天亮我终于看明白自己的心。作为朋友我是可以支持他,如果你真的选择了,我什么话都没有。但如果……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也不想压抑自己。”
“余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寻再次开口,并对着他露出一点笑容,“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想过和你们发展出另外一层关系,这是我的真心话。而且我希望能和你们一直这样下去,不要打破任何一方的平衡。”
就在这一刻,林寻看到余寒眼里的光彩一点点消失了,但他很快就垂下眼睛,随即自嘲一笑,再抬头时已经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好似只是风吹过一点灰尘落在他肩上,他用手拂去,肩头干净了,他也不会再在意。
林寻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时就听到余寒说:“我早该想到的。这样的结果很合理。但起码我不会留下遗憾了,心里也不会再有疑问。你去吧,我先走了。”
林寻没有回头看余寒离开的身影,她只是抬眼看了看天,看了看日头,然后抬脚走向那家咖啡厅。
蒋延已经到了,这会儿正局促地坐在位子上,他的小动作比平时要多一些,时不时整理衣领、衣角,又时不时看向手机上的时间,嘴里振振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
蒋延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大门口,每个客人开门,他都会抬头看过去,可他不知道林寻是从反方向过来的,在走进大门之前会先经过旁边一整排的落地玻璃,先一步将他这些小动作收入眼底。
林寻推开门的瞬间,她看向蒋延的位子,自然也清楚地看到蒋延从位子上站起身,对着她微笑,还有那微微弯起的眼睛充满了期待。
林寻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如果说一早就知道蒋延的目的,她来赴约前一晚怕是会寝食难安,因为要拒绝,却又担心对方会往心里去。可是这件事她是刚刚才知道的,而且已经有了一个拒绝的经验,再来一次就没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了。
林寻心里很轻松,来到位子前率先开口:“抱歉,我迟到了。”
蒋延立刻说:“没事,我也才到。坐吧,你喝什么,还是咖啡吗?”
林寻看向水单,摇了摇头:“我的口味变了,喝红茶吧。”
“好。”蒋延依然在笑,抬手叫了下服务员,很快点了一杯红茶,又随意找了个话题,“最近怎么样,那份工作还顺利吗?”
林寻回应他的笑:“很顺利很好。”
蒋延:“嗯,看你气色不错,看来是很得心应手。”
林寻:“你呢,最近还好吗?你爸爸和苏阿姨呢,还有蒋媛。”
蒋延:“他们还是老样子,有时候会问起你。对了,我听我妈说,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医院复诊拿药了。”
这话落地,蒋延又嘱咐了几句,叫林寻不要擅自停药,一定要遵循医嘱。
林寻轻轻点头,接过服务生递上来的红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看着在杯中晃悠的红色液体,等蒋延话落才说:“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吃药了,我的症状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我现在很稳定。”
蒋延面色一松:“真的吗,那就好。”
“嗯。”林寻说,“我想应该也和我最近几个月的经历有关,不是有人说过,爱情会令人神清气爽吗?我现在心情顺畅,我的病就不药而愈了。”
这番话落地,蒋延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减少了一半,他眨了眨眼,又吸了口气,隔了几秒才有些艰涩地问:“你……有男朋友了?”
林寻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却不是女人看男人那种,而是对一个朋友的善意:“是啊,是在新工作岗位上认识的,我们的感情很稳定。这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哦,原来如此。”蒋延垂下眼,“我还以为是余寒。”
“怎么会呢?”林寻说,“我只拿他当朋友、哥哥。”
蒋延没有接话,他这样聪明的人,只要稍稍给他一点时间,等打击过后,心情平复下来,他自然就会想明白林寻不着痕迹地提到谈恋爱一事,必然是已经猜到他约她的目的,为了避免他尴尬,这才先一步告知近况。
林寻看着蒋延,脑海中回荡的是过去几年与他的接触。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骨子里并不是那种非谁不可的人,她也没有稀奇古怪的感情洁癖,如果她现在单身,如果余寒和蒋延其中一个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她的确会陷入纠结。
这种思绪是很复杂的,也很难表述,她不是花心,也不是两个都喜欢、两个都要,而是因为大家实在太熟了,他们对她都很关心,她对他们都有一种不忍心伤害的心情。再者,她的想法是务实的,她会想这样也不错,这样的生活会很平静很舒适,她不会再孤独,这简直再好不过了。而且找一个知根知底,不嫌弃她有精神疾病,在这种前提下还能爱她的人,真是她的幸运。
然而直到遇到秦柊之后,林寻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想法是不正确的。
也许她真是一个人太久了,太寂寞,急需一些肯定和依靠,也许是余寒和蒋延人都太好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再加上她也很喜欢和他们相处,不会有压力,还会觉得温暖。可这些真的是爱情吗,它最终会开花结果,一路发展成亲人和家人吗?
她和秦柊是截然不同的开始,虽然秦柊一早就知道她有病,但他对她的关心和兴趣却不是出于一个科研人员对实验者的角度,而是男人对女人。
秦柊和余寒、蒋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对她没有怜悯,她感觉到他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是一样平等的高度。平等的高度,就不会有一方出于感激、感动而答应,也不会自惭形秽,不会自觉低了一头,另一方也不是施舍、不是同情,不是因怜生爱。
或许余寒和蒋延都有一种强者保护弱者的心态,当自己的物质条件足够时,他们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一个有好感的女人时,就会生出想要进一步的想法。
林寻没想到,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秦柊是不一样的。
再仔细想想,她和余寒、蒋延甚至没有一起单独看过电影,更不要说讨论电影、探讨人生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与秦柊讨论时空穿越,以及那些她敢想却不敢跟人说的念头,秦柊还鼓励她写下来,在网络上寻找有共鸣的人。
而她面对生活里的朋友们,她每一句话都要考虑对方的眼光和感受,生怕说得太多太离谱,对方会认为她病情反覆,恨不得立刻送她去看病。
她有压力,对方同样有,她会焦虑,对方也会有,可是这种压力和焦虑是因为互相关心而产生的,从根上说是善意的,谁都没有错,因此无法责怪。
想到这里,林寻突然释然了,也突然明白了。
她有些感谢走这一遭,感谢余寒和蒋延的出现,是他们令她醒悟,后知后觉地看到这样简单一个道理。
刚才在车上,她还指责秦柊,如今她却犯了同样的问题,其实这件事一直摆在她面前,只是她忽略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蒋延打破沉默:“其实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的近况,好久不见了,我担心你的身体,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回家也好告诉我妈,让她安心。”
林寻从善如流地接道:“帮我谢谢苏阿姨,让你们担心了,是我的不好,回头我去家里看她。”
蒋延:“不要这样说,你能恢复健康,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第148章 Chapter 12
卷六.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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