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樱
她想起《仙京笔记》里的那一段记载。
说年轻俊朗的帝使,骑在高头大马上,锦衣英武、器宇轩昂,却闻哀歌而泣下。
她也想起自己旅行到偏远的海边小镇上,餐厅里的屏幕播放着《西洲曲》的后续。
他住在她的院落之中,将她当年信手戏谑写下的纸条,都一一珍惜无比地保存。他一遍遍绘着他们最后离别时的图景,宛若他一遍遍加深自己的记忆,将那一幕死死刻入自己的心底那般。
他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或许没有娶过妻,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但他同样也不会心伤,他专注于伸张正义,在这个小世界里,千载之后,于史书上,也有属于他的一页,描述着他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曾经做出过多少功绩,为后世所传颂。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在外头说:“大小姐,盛府到了。”
谢琇按了按眉心,吩咐道:“去叩门。”
车夫依言去叩门,还递了谢家的帖子。
谢琇在车厢里悄然望去,就看到门房勇叔把门打开了一条线,看到谢家马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要她说,可能是又有“谢天谢地能治谢二小姐的人总算来了”,又有“可是来人也是谢家女儿,这么热心地跑来盛府,说不定也有点儿什么别样的目的,我要不要替纪小娘子看紧六爷呢”。
谢琇忽然有点想笑。
勇叔,真是个妙人。
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五年,他何以会认为他家的六爷依然应该属于纪小娘子?
……除非,是他家的六爷一直摆出这样的态度,坚定不移。
谢琇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听见大门轧轧打开的声音,便也掀起帘子下了车。
迎出来的果然还是盛应弘的夫人,何氏。
谢琇微微一笑,向着何氏福身致意,道:“舍妹今日出府游玩,却淘气甩脱了随侍的丫鬟婢子,我忧心她又来府上叨扰,特来询问一二。若真是如此,也好带舍妹回家。”
何氏眼睛一亮,随即又挂出一副忧愁之貌,唉声叹气起来。
“大小姐心明如镜。”她轻声道。
谢琇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还真在。
她一瞬间忽然感到谢璎也有点可怜。
但她是不会为此感到抱歉的。
情爱一事,各凭本事。
她挨近何氏,低声问了一句:“今日休沐,敢问盛侍郎可在……?”
何氏诧异地看着她。
谢琇表情从容自然,道:“若盛侍郎在,舍妹头脑发热,或许场面会弄得不太好看,须得事先请盛大奶奶原谅。”
何氏啊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低声道:“大小姐对待令妹,可说是一片慈心……若有言语不谐,自家手足之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决不会从我们这里传扬出去一星半点。”
谢琇微笑:“如此便最好了。”
两人亲亲热热,携手入府,到了正堂上,就看到谢璎赫然正坐在那里,一副坐立不安的姿态。
谢璎正不时地偷眼往门外望去,一眼看到何氏竟与谢琇携手而入,顿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来。
把她在谢府之中关了一段时间重新学礼仪,还是学了一点门道的。谢璎并未再对谢琇大喊大叫地发怒,只是白着一张脸,低声道:“……姐姐。”
谢琇看了她一眼,待何氏在主位上坐了,她才转向谢璎,语气平静。
“妹妹何故在此?我以为妹妹今日出门,是去珠宝铺子了。”
谢璎:“……姐姐又何故在此?!婚期在即,姐姐不在家备嫁,反而跑到盛侍郎府里来……”
谢琇微笑:“不巧,正想借着备嫁的由头,教导一下妹妹如何执掌中馈,因此必要领了妹妹回去好生学习的。”
谢璎:“……”
你一个在山上道观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倒来教导我中馈之事!我之前又不是没管过谢府!也没出多大纰漏!
谢璎敢怒而不敢言,索性道:“我……我有一言,必须和盛侍郎说。”
谢琇断然道:“那就留封信,由盛大奶奶转交,也是一样的。”
谢璎脱口而出:“不!我必须当面和盛侍郎亲口说!”
谢琇有点纳罕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今日来,依旧带了盘儿。此时她回头目注盘儿,有询问之意。
盘儿脸色发青,想了想,凑上来在她耳畔絮絮说了一番话。
原来,她这个妹妹上次被她呵斥了一顿,反而得到了启发,真的派人去深挖盛侍郎的昔日情史了!
盘儿还说,《仙京笔记》里关于盛侍郎从前那位未婚妻的部分,二小姐都快盘出包浆来,一字字都快会背了!
谢琇:“……”
偏巧以前的“纪折梅”,还真有些公开的事迹可挖。
盛应弦当初办理仙客镇一案,不知多少人在遇仙湖岸边看到了那一幕曹十七娘向他抛绣球,绣球落进湖里,又为某位小娘子所得、持篙直接挑向盛六郎,而盛六郎竟然抬手接下的情景。
这是多好的八卦素材!
简直是想掩也掩盖不住。
在盛应弦注意到民间传闻之前,也不知是哪个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然编纂了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演义传奇故事,传扬得整个太平府尽人皆知了。
第28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9
所以盛应弦事后也只好向永徽帝报告, 说此次办案,在仙客镇化装调查时,借助了自家未婚妻纪折梅之力。藏有关键证据的绣球落水,得以寻回, 也全仰赖纪折梅乘舟入湖争夺。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五六年时间, 当事人最后也鸳盟未谐, 不再方便公开与人说起了,但当年记录进《仙京笔记》的内容总不会消失,那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说书段子,真要想找, 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谢璎竟是自虐一般,来回听了许多次那一段“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故事, 夜间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帕子,终于想出了不知道什么道理, 非要来找盛侍郎说道个分明。
盘儿虽然隐约知道谢璎的心情, 但谢璎也没有坦白与她说过,捕风捉影就去大小姐面前告状, 也非正理, 于是盘儿就左右矛盾到了今天,谢璎竟然又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谢琇沉吟片刻, 先向何氏问道:“舍妹心中有一言,我待要听听, 可否暂借贵府这一方宝地,先行屏退其余人等?”
何氏巴不得谢大小姐就能把这件事在此捂住, 不要累及他家六郎的名声,闻言立刻就一挥手,挥退了所有仆婢。
谢琇也让盘儿出门守着,令她关上大门。
盘儿依言而行,直到这间厅堂里只剩下谢家姐妹与何氏三个人。
谢琇这才说道:“妹妹随心而为,奈何我即将出阁,不能时时赶到,为妹妹周全。因此今日,我决意要将此事有一个了结方可。”
谢璎:!!!
谢琇转向她,笑容和颜悦色,目光却隐含威胁。
“妹妹不愿嫁人,我可以去说服父亲,由得妹妹留在家中,想留到几时,就留到几时……但妹妹执意纠缠盛侍郎,也非长久之道。”她说。
“想来妹妹已读过那些笔记的记载,也听了那一部书……便该心里明白,盛侍郎有情有义,此志不改,又何能勉强?”
“妹妹倘若决心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也只能得个可笑二字罢了。”
谢大小姐冷然如冰的嗓音,在盛府厅堂内回荡。
“盛侍郎乃当世之英豪,仰慕于他,是妹妹的眼光好。但无视盛侍郎本人的愿望,执意纠缠不放,就是妹妹着相了。”
“妹妹既已了解纪小娘子其人,那么我有一问,还请妹妹为我解惑。”
谢琇直视着谢璎,平静冷然地问道:
“妹妹与纪小娘子相比,究竟有何更佳的好处,能令盛侍郎放下纪小娘子,转而青睐于你?”
谢璎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就像是被人灌进了满满一脑壳冰冷的水,整个脑子都像是霎时间被冻住了。
她的脑袋一懵,心里反复想了多时的话,就这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自然是我还活着,而她已死了!”
谢琇一瞬间勃然变色。
而后堂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厅中三人皆是一惊,一时间暂时顾不得谢璎的失言,纷纷下意识回身望向巨响发出的来处。
一道身影大步流星地从后堂绕过屏风,径直走到谢家姐妹面前。
……竟然是盛应弦!
他今日休沐在家,身上穿的是一袭靛蓝色的袍子,领口以白绸镶边,腰间也束着白玉带。
这是谢琇——不,纪折梅——曾经向他建议过的搭配方式,并且还半开玩笑似的说“弦哥这么穿则更增三分俊朗,简直要让人眼睛都移不开啦!”。
倒没想到盛应弦依然牢牢记着,一直沿袭着这种搭配方式至今。
就在谢琇微微出神之间,盛应弦已经走到了谢璎的正前方站定。
他居高临下,眉心紧皱,清正英俊的脸上,似乎眼角眉梢已经隐约有了一点时光的痕迹,但那张俊容依然令人心折。
谢琇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此刻目光灼灼,怒气几乎令他的眼角也泛起一抹薄红,正死死瞪着谢璎。
谢琇注视着他,但是他全部的注意力仿佛都在谢璎的身上。
他身上绽放出蓬勃的怒气,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了似的,沉声道:“谢二小姐,请慎言!”
谢璎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过能离他这么近,又好像是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地发火。
盛应弦似乎不再顾忌谢璎或是谢家的颜面,浑身的锋锐之气几乎全部倾泻而出,一字一顿、语调铿锵有力地说道:
“折梅虽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视之为妻。谢二小姐对内人横加妄言,内人已去,无法为自己辩驳,我身为她的夫君,却不能忍受有人看低吾妻!辱我妻者,有如辱我本人,盛六郎虽不才,但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谢琇:!!!
谢璎:“……!”
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清楚明白,掷地有声,几乎有如响亮的耳光,当众甩到了谢二小姐的脸上。
谢琇心里清楚,以盛六郎的性格,若不是谢璎刚刚一言刺到了他内心的最痛处,他是不会这样不留情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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