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哟哟
敦实的、沉闷的摔倒声,听得臣寻都替他呼疼,别开眼不忍看。
须臾,臣寻听到了细微的呻~吟,忙又转过眼来。
只见夏漪涟侧躺在地,右手紧紧抓着左肩膀,牙关紧咬,脸色发白。
臣寻细看,只见他左手胳膊呈一种扭曲的姿态被压在身体下,他迟迟未纠正,很明显,摔倒的时候,定然左胳膊肘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了。短暂的麻木过后,深入骨髓的钝痛袭来,他抑制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候进去扶他起来,定叫他不喜。
没人愿意把自己的狼狈暴露在人前。
臣寻便决定不动,继续偷看。
良久,夏漪涟慢慢松开了右手,人却并未爬起来。他翻过来,四仰八叉地把自己摊在了地上。
绵绵的秋雨沙沙地下,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夏漪涟躺在青苔遍布的院坝里,仰面朝天,任凭冰冷的雨点子密密麻麻地打在脸上无动于衷。
散在地上的柴禾浓烟逐渐变小,然后慢慢淡去,直到最后一缕寥寥青烟消散,夏漪涟也没有任何动作。
臣寻微微叹了口气,就要推门而入,想去扶他起来,夏漪涟却忽然动了。
他抹了把脸,然后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上,缓缓站了起来。
先扭头看了眼厨房,然后他朝堂屋去了。
此后,再未见他出来过。
估计是床上一躺,又做咸鱼了。
臣寻推门入院,也看了眼厨房,门洞内犹有青烟屡屡,决定先去厨房看看。
进去后只见厨房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草木灰,火折子落在水桶边,桶里浸着半桶未烧尽的柴禾,水面上则漂着一层黑色的灰。
灶膛里还残留了一截木柴,犹有余烬,青烟几缕。
臣寻将还有火星子的柴禾都浸入水桶里,灭了所有的青烟,这才去看望夏漪涟。
内间,夏漪涟果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鞋也没脱,也没睡着。手枕在脑后,张着一双眸光黯淡的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也没扭过头来看一眼。
或许早已发现了她回来了,就在外面偷看。
臣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外面的柴禾是湿的,怎么点得燃?你还用我的宣纸生火,你可真够败家的。”
他不做声,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
“厨房里还有木炭,你怎么不用?是不是不会烧木炭啊?很简单的,跟烧木柴差不多的。”
他仍旧不做声。
“要不你起来,跟我去厨房学着用木炭生火?”
男人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沉默无言的背影。
臣寻看了他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出门去了厨房。
盏茶功夫后,臣寻端着两碗喷香的鸡蛋面再次进了夏漪涟的房间,“起来吃饭了。”
夏漪涟没作声,他的肚子却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热烈地回应她。
臣寻极力憋着笑,一边在桌上布筷,一壁道:“我不是早说了么?如果你不会,我教你。可你偏要逞强说会,这下好,火没生起来,人摔着了,还要跟我置气,怪谁呢?”
夏漪涟翻身坐起来。
臣寻扭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盘腿坐在床上,仰视着她,脸上全无她想象中的尴尬之色。
他的面色很平静,眼底,好似死水一潭。
臣寻心中一颤。
她想起了之前偷看到他做什么都懒懒散散的、半死不活的模样,越想越不安。
调转视线不去看他,有些自言自语地道:“你是不是泄气了?不过生个火而已。”
夏漪涟也自她脸上移开目光看着他处,静静地道:“不是。”
臣寻一喜,“那就好。其实多做几次就会了,没谁天生就会生火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学。另外我觉得,你别老窝在家里,可以出门去走走、看看……”
“谢谢你的关心。”夏漪涟不疾不徐地打断了她,“其实是我不想动,不会的,我也不想学,我没有动力去学去做。你可以说我是个废物,其实我也的确是一无是处。谢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耐心,不过我知道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你的耐心会消磨殆尽。与其让你我面对那一天的不堪,撕破脸皮,那还不如早日让你看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免得浪费你的精力、财力和物力。”
臣寻:“……”
不会的事情可以学,但是,如果这个人从内心里自己都不愿撑起来,自己都放弃自己了,那么,外人如何努力,也救他不回。
夏漪涟下了床,走到桌边坐下来,没有同她客气,自己拖过来一碗面,大大方方地先吃了起来。
臣寻顿时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刚才她怎么会有那些愚蠢的想法?这人看起来还是很正常,夏漪涟还是从前她印象里那个厚脸皮的男人啊。
臣寻放了心,也坐下来,拿起筷子,正要挑面入口,听到对面人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顿饭就算是你我的散伙饭吧。”
“?!!”臣寻倏然抬头看向对面。
夏漪涟埋头呼噜着面条,嘴里说个不停。
“打扰你这么久,我内心感激不尽。如果从前你有亏欠我的,如今你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便算两不亏欠。”
“你放心,万一我被朝廷抓住,定然守口如瓶,不会透露半点你护我、窝藏我的事实。”
“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即使再见面,我会当你是陌生人,请你亦如此,不必因为一些原因,比如我母亲生前的托付,对我再施以援手,就让我自生自灭。”
“呵呵,以后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省事儿。”
……
臣寻愣愣地看着他边吃面条,边傻笑着说着些有的无的,脑子里混乱不堪。
等到他吃完面,臣寻张了张口,“夏漪涟,我先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觉得你长期待在屋里容易生病……”
夏漪涟推开底朝天的面碗,大马金刀地坐着,一脸平静地看着她,郑重其事:“我知道。”
她骤然生了莫名其妙的气:“你知道你还说那些话?!”
“臣寻,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厚脸皮地吃你一辈子,你会有你的生活,而我,我也……”
“夏漪涟!”
臣寻声音发颤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怕听到他接下去的话。
打断了他后,她就不敢再看着对面人。
她目光闪避,视线乱晃,说的话没过脑子。
但也可能是,这本就是她的心声,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意思,所以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了:“夏漪涟,你好好振作起来,想来辽王妃如果活着,也不愿看到你每日萎靡颓废。这世上你也不是一个人啊,你还有我。不要再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了,我们一起努力,生活会好起来的。”
一直一脸平静的夏漪涟,脸上浮现出了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表情。
他惊讶地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臣寻。
好半晌,他不太确定地小心翼翼地求证道:“臣寻,你,你的意思是……你还愿意要我?”
见状,臣寻顿悟了。
原来,他所求不过如此。
原来,自己所求,亦不过如此。
只是,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想法,不再如从前那般,时时把“在一起”挂在嘴上威胁恐吓她。
只是,她从来没去正视过自己的内心,原来,已不知何时,同他在一起,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来确认,来逼她认可。
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于当初的分手,所以他打不起精神,没有求生的意志。恐怕他还一直揣着随时会被她抛弃的想法,所以他萎靡不振,甚至是做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来。
这男人啊……
不是厚脸皮么?干嘛现在这么在意自尊心了?
臣寻咬唇浅笑,望定他:“我从来就没说过不要你的话,倒是你,写的那封信,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下一瞬,她被夏漪涟狠狠箍在了怀里。
--------------------
第48章
==================
事后臣寻才来深思熟虑。
辽王府已不复存焉, 她本应无责一身轻,可是,当深入骨髓、镌刻在脑子里已经二十年的、她以为会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就这么突然说没了就没了。好比赶夜路赶到一半, 前面一直指引她方向的明灯突然灭了, 光亮消失,眼前一黑!
臣寻迷茫了。
她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段时间她去东宫, 时不时会自问——为什么她还要每日来这里承受太子的乖张暴戾?
直到夏漪涟做咸鱼,他就像一面镜子, 臣寻在镜子里看见了迷惘的自己, 骤然就醒悟了——她失去了人生目标啊, 她急需要再确定一个目标啊。
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没想到往前跨一步便穿过黑夜看见了晨曦。臣寻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而做回女人, 一直以来就是她最大的梦想。从前是奢望, 现在触手可得。只是, 扮演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除了族长和爷爷,还有夏漪涟, 这世上便没人知道她是女人。如果贸然恢复女儿身, 必然会有很多麻烦和风险,首先, 她以男子身份参加科举并进入官场这一事, 就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遭罪。所以, 势必她女子的身份得一直掩盖下去。
回到京城, 臣寻发现朝廷并未大张旗鼓地下发海捕文书捉拿辽王府的余孽, 甚至京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为此她曾几次到刑部打探, 也曾向杨问旁敲侧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老辽王通敌叛国一事根本就是污蔑。
既是诬陷,便不宜大张旗鼓。反正老辽王和小世子已除,心腹大患不再,而辽王府也已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辽王妃都葬身火海了,皇上就没必要为了堵天下百姓悠悠众口再对辽王府逃出去的余孽赶尽杀绝。当然,这其中肯定还有老太后在身后施压,以及上峰也可能误以为所有夏家人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加上皇上近来身体不适,未再过问辽王府的后事。总之,回来京城大半年,种种迹象表明,夏家这事儿应该是已经到此为止了,结束了,成了历史的尘埃,朝廷不会再追捕夏漪涟这条漏网之鱼。
肩上的责任不再,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了,两人之间已无阻隔,如果她不得不继续以男人面貌生活的话,正如当年夏漪涟早就道出的重点——她需要一个“妻子”来掩护她女人的身份。
而无疑,夏漪涟就是那个不二人选。
而她,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那便,就是他了。
对面屋檐下,夏漪涟正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子朝炉子里猛吹气,姿势有模有样,浑不在意衣袍被地上泥尘脏污。须臾,一团火光腾起,干柴便噼噼啪啪地烧将起来,声音动听悦耳。他爬起身,望着炉膛吁一口气。火光映在他的眼眸里,也变成了两团跳跃的火,明亮耀眼。
十指不沾阳春水,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辽东郡主竟然会生火做饭,臣寻着实惊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