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姜青禾眼?下大的小的都想揍一顿。
闹腾的夜晚过去,恬静的白天从鸡鸣声开始,姜青禾出门时跟宋大花撞上了。
“今天走哪个村?西口那?”姜青禾伸手分给她个肉包子,仔细回?想了下。
宋大花穿了件暗红色的衫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原先老态显现的脸,此时瞧着也年轻不少?,精气神十足。
她接过肉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西口那人不办了,昨儿个闹到这里上门要定金,还没说不给,又是一哭二闹的。俺跟他对骂了场,退了百八十个钱,押了二十个钱,跟俺斗。所以?俺们今天下陈家?口那,远是远了些。”
姜青禾说:“你可真中啊。”
“你和大伙支会?一声,”姜青禾跟她并?排往外走,“之?前不说好了是二十个钱,少?了点?,提到三十个钱一天。还有啥要用的东西,晚上跟我说一声,最近得忙几天草场那边的事情。”
“得嘞,有俺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姜青禾当然放心,毕竟她想着再过不久,就彻底从主事东家?这里撤下来,转交给宋大花,她没跟着一道走村,光挂个名头赚钱算咋回?事。
眼?下她最要紧的还是当好草场的歇家?。
姜青禾想着这事,到了镇上,在牲畜行门前等了好一阵,才?等来个头发花白,身子瞧着很健朗的老人,背着一个木箱子。
老人瞟了她一眼?,才?放慢脚步走上来问,“说去平西草场那就是你?”
“哎阿公,是我,能走了不?”姜青禾忙笑?着问。
羊把式摆摆手,“走吧,路上你跟俺说说。”
姜青禾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也没啥能说道的,好些羊面上也看不出有伤,夜里静悄悄地死去了。
羊把式也没说啥,一路到了平西草原,他原先平静的神色严肃起来,边走边揪一把草。
姜青禾也跟着紧张,她看不出这草有什么问题,“阿公这草有毒?”
羊把式指指这细长的草茎,他看了眼?无?边的草原说:“毒得很,咋毒你晓得不?不是吃了犯病,而是羊吃了这狼针草,扎进?嘴里没法吃,再加天一热,很快就会?死。”
“俺这才?走了几步路,苜蓿里头就有不少?蹿出来,再往前走走,眼?下它?没开花,半点?不显眼?,羊误吃了也难免。”
姜青禾皱眉,也揪了株狼针草,在这一片黄花苜蓿为主的草原,即使花已经谢顶,可草茎依旧旺盛。而狼针草混迹在其间,热天一晃眼?,很容易被割下混进?打的草垛子里。
她伸手抹了把汗,心里悬着,继续跟羊把式往前走,羊把式拔了株黄花菜,他叹口气,“这羊萱草还是都早点?给拔了,刚开春没多久,另一个草场放牧的,带着好些羊撅羊萱草的根,二十来头瞎眼?,瘫了,没法子救。”
姜青禾倒吸口凉气,她又见羊把式扒开一丛草,里头有一小簇黄花叶片。
“这是猫眼?草,俺们叫它?猫儿眼?,羊要是误食,口吐白沫,拉稀,没治好这头羊就没了,”羊把式伸手扯下来,放进?姜青禾带来的篓子里,摘下草帽扇了扇风,他说:“俺们这边牧民养羊还是太?粗放了,不精细。”
“俺跟你说,要是他们再不改改放羊的毛病,不出三五年,这片草场只剩下啥?羊不爱吃的草,差得连当粗料都不成的草。”
羊把式手划了一大个大圈,“你瞅俺就站在这里,都瞅见了啥,好草被嚼了,不咋样的成片成片。”
“这咋行啊,咋能由着羊的性子净吃好草了,得要让它?吃回?头草,这草场的草才?会?越长越好,简直是瞎胡闹!”
姜青禾忙宽慰老人家?,可羊把式背着手深深地叹息,他说:“走吧,往羊圈瞅瞅。”
“都跟他们说好了,会?让俺们瞅吧,别等会?儿把俺们赶出来。”
“说好了,说好了,先去瞅瞅死羊再说?”
“去瞅眼?。”
到了蒙古包那,羊把式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只他老人家?躁得很,又听不懂蒙语,让姜青禾赶紧跟他们说去看死羊。
三只死羊被安置在一个空的蒙古包内,天热难免弥漫着一股臭味,还好没生蛆。
羊把式上去按压死羊的脖子,用力掰开它?的嘴巴,眼?神往里探去,果不其然中间扎着好几根厚厚的草针。
围着的牧民焦急又惶惑,忙问姜青禾到底是咋弄的,她便把狼针草拿出来给他们瞧,沉重地说:“羊误食了,扎进?嘴巴里,咽不下又吃不了东西,天一热这才?没了的。”
布仁图一把抢过这个草,他看了又看,狠狠咬牙,又痛哭,“额对不住羊。”
这死的三头羊都是他家?的。
羊把式瞥了他一眼?说:“留着晚点?再哭也不迟。”
还有那么些羊要看嘞。
这羊真是不检不知道,一检吓一跳。
也就是从这天起,姜青禾开展对草场方方面面的建设。
第93章 幸福之地
蒙人不喜欢外人进入他们的羊圈, 在有些年迈的牧民心里?很忌讳。
不过阿拉格巴日长老发了?话,像都兰只?养了?十来头羊的,羊圈没有单独设立在另外背阴处的,变成了第一批被检查的。
都兰咬着嘴唇, 忐忑地瞧着羊把式进了羊圈, 一堆牧民站在不远处, 并不走?进,只?时不时踮脚往那瞅。
姜青禾在羊把式没?来之前,她对牧民饲养羊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觉得他们?养了?几十上百年,肯定自有一套完善的法子。
所以此时她的面色还有隐约的笑意, 完全不似都兰那般忐忑,在羊把式逐头羊从头到眼?, 甚至四肢都抬起来瞅瞅时, 也并没?有太过揪心。
事实上, 都兰养的羊少, 每天?好草喂着, 只?凌晨天?微亮带出去吃草,夜里?再去一趟, 避开一天?最热的时候, 所以并无太大的问题。
羊把式指了?指几只?羊的蹄子?说?:“这蹄子?得修了?, 再不修过个?几天?, 羊都走?不动道了?。”
都兰能听懂, 低头看了?眼?这几头羊的蹄子?。关在羊圈里?多的羊,蹄子?磨损较少, 整个?蹄壳会长得很快,不及时修剪, 很容易变歪,那时羊行走?会逐渐困难。
都兰连连点头,姜青禾也给记了?下来,她此时觉得这些算是小问题。
转到下一户吉伦巴雅尔老人的羊圈时,她上了?年纪,家里?只?有个?不足七岁的孩童,圈养了?五六头羊。
按理说?只?养这五六只?羊,出现的问题应该不多,老一辈的牧民有着丰富的养羊经验,
可吉伦巴雅尔老人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羊圈又从无外人光顾,除非羊有抽搐、疯叫等大肢体动作,她才能知道。
羊把式让姜青禾问她,“羊瘸了?晓得不?”
吉伦巴雅尔老人一脸茫然?,“俺羊养得好好的,哪瘸了??”
羊把式恨铁不成钢,他绑起裤脚,踩在前不久泼了?脏水湿淋淋的泥地?里?,指着靠木墙边明显跛脚的羊,他翻了?个?白眼?,“娘嘞,这两头羊都烂蹄子?了?!”
烂蹄子?准确的说?法,应该叫腐蹄病,轻点的只?是脚趾间腐烂,中度整个?蹄壳红肿化脓,最严重到整个?蹄腿乃至全身关节坏死。
姜青禾皱起眉头,巴图尔冲上前来问,“把式,你有两把刷子?,这能治吗?”
羊把式瞥了?一眼?,说?话腔调跟折声子?似的,他转过身对姜青禾说?:“有得治,叫人去把羊拉出来,这潮气大得很,再待着,烂到根了?,俺也没?法子?治,请谁都一样,折了?这几头羊罢了?。”
他从木箱里?拿出双很长的皮手套,找出适合的刀具,叫牧民把病羊绑在地?上,半抬起蹄子?。
围着的牧民全都倒吸口气,那蹄壳还吊在蹄子?上,里?头露出的血肉腥臭,一碰羊低低嘶鸣哀嚎。
吉伦巴雅尔耳朵也不好使,平常羊老窝着,她没?听它?这般叫过,可忽地?听见,叫老人流了?泪,一直向羊忏悔。
羊把式面不改色清理羊蹄的腐坏,挤出乌黑的脓汁,疼得羊哀嚎惨叫不已。在场的牧民听着真不是滋味,可他摘下皮套子?,往上倒了?点酒,又洒药粉,还叫牧民去拿炉子?,将铁烙子?扔进烧红的炉子?里?。
他握着小巧的铁烙子?,挨近羊蹄的周围,一时在场众人都能听见那滋滋滋的声音,还有丝丝白烟,这一刻没?人说?话,他们?默契地?转过头,实在不忍心瞧。
可羊却?没?再喊叫,用麻布包扎好后,母羊还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原先?因疼痛难耐而弓起的背部,此时也舒展开来,卧在草地?上。
牧民对这一套法子?很是惊奇,姜青禾瞧了?眼?他们?的神色,走?了?几步过去问巴图尔,“往常羊烂蹄子?你们?咋办的?”
“也会拿刀切,挤出来用大蒜粉和其他药粉,大多数羊能熬过去,不过吉日木图和芒来家的好几头就没?了?,他家听了?别人说?用白灰好,”巴图尔挠挠他的胡子?,神情间很是忧愁。
姜青禾听得脑袋一突一突,白灰就是石灰,熟石灰倒还好,生石灰不仅要烧蹄子?,而且强碱对眼?睛和皮肤等都会造成不可避免的损伤,十足危险。
她揉着额头,长呼一口气保持冷静,听着羊把式交代,“这破羊圈不能住了?,哪有怕羊热往里?头浇水的,简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法子?。”
“里?头的草料都给烧了?,还没?烂蹄子?的给分开住,这玩意在牛羊间跟人的疫病一样的,会把圈在一起的羊给染上。”
羊把式无奈叹气,腐蹄病一般在南方多雨时羊群患上得多,本地?还不算太常见,眼?下倒是被他碰上了?。
处理好这家,下一个?去的是蒙克家,蒙克已经满头大汗了?,他家养得羊不算少,估摸着有二十来头。
还没?进去,刚走?到门外边,羊把式就高声喊了?起来,“羔羊啃土都不晓得管,养个?屁的羊,把你自个?儿收拾收拾关进去当头羊算了?。”
面对着蒙克一家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神,姜青禾仰头望天?,她不想翻译。
羊把式接着抱怨,“喂骨粉、喂蛋壳碎喂盐阿,羊都啃土舔毛了?,团在肚子?痛得打滚,等死了?就晓得心疼了?!”
走?了?五六个?羊圈,羊把式骂天?的话逐渐变多,人也变得暴躁,而姜青禾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呆滞再到沉默。
也就是此时,她才彻底明白牧民的养羊水平。
牧民养羊,说?精细也精细,他们?会每天?清理羊圈里?的残草和粪便。哪怕是在冬日,上冻时也会一点点处理,山羊爱干净,难闻的气味会让它?们?不吃食并且躁动不安。
虽然?今年他们?没?有频繁转场,但前几十年他们?会从冬牧场转到避风向阳、水草丰美的春牧场。做好春季接羔保羔,每日夜里?守着母羊,数到七日舔一次碱土,会把乳羔和能吃草的幼羔分开饲养等等。
夏天?抓夏膘,带着羊群到贺旗山脉背阴处吃草,驱赶蠓子?和各种?飞虫,秋上油膘,凌晨赶羊出去夜里?回来,给羊吃野韭菜、沙葱,剪秋毛等,一年四季有序轮转。
可说?粗放也是真的,汉人养羊讲究每天?都要数一遍,谚语说?:一天?数一遍,丢了?在眼?前;三天?数一遍,丢了?寻不见。
可蒙人养羊,不愿意让外人数自己的牲畜数量,这会让他们?不安。自己更?不数,所以天?天?放牧,哪怕羊少上一两只?,可能也不知道,只?要明面上没?少几只?就好了?。
姜青禾听到巴图尔说?的时候,她手里?的奶茶完全喝不下去了?,怪不得坐拥这么多头羊都没?富起来。
打根子?上就出了?问题。
羊把式还单独跟姜青禾说?:“他们?养羊自有一套法子?,好些羊能养得好。可你瞅瞅,那么老些羊生了?暗病也不晓得。”
“俺一把老骨头了?,你请俺来看完那么些羊,记得加钱!”
本来他外出看羊只?收二三十的,到了?这,他得收两三百个?钱才成,不然?气不过,养得乱七八糟。
姜青禾忙宽慰老人家,并承诺加钱,晌午天?热得没?法子?看,还腾了?一个?蒙古包让羊把式先?进去休息。
她揉着自己的脑袋,转头见了?牧民在热天?下的身影,几十张脸被晒得发红,眼?神无措,他们?都从巴图尔那知道了?。
姜青禾本来拧紧的眉头,忽然?展开,她扬起一抹笑,声音温和地?说?:“进去吧,我们?谈谈。”
“额是会养羊的,天?天?给它?们?梳毛,怕生了?虫,又天?天?打扫羊圈,羊粪都不敢留过夜。绵羊爱吃芦苇和白蒿子?,山羊爱吃红柳这些,额天?天?去找,”萨娜婶婶捂着脸,断断续续抽泣地?说?。
可她精心伺候的羊,生了?口炎都没?发现。
她一说?,立时又有好几个?跟着唉声叹气的,往常她们?从来乐呵呵的。哪怕酷暑干着苦力活,热得背生了?痱子?,也不会像眼?前这般。
牧民跟湾里?人并不一样,他们?有自己自古独备的完整生存法则,他们?过着游牧生活,衣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一年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对于生活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渴望过上好日子?,但也可以安稳地?过着不如意的生活。
所以想要扭转和改变他们?长期以来固化的想法,开始转变牧羊的习性等等,比赚钱还要难。
姜青禾默默听完了?大家难以置信的抱怨,等声音渐渐平息以后,她站起身,后退几步面向众人。
她的手指向远处敖包的方向,“当初在祭敖包时,喇嘛唱过求昌盛,求繁荣,而我向大家说?,愿土默特小部落,巴达荣贵(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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