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边上有个?婶子拍着大腿喊, “染啥线嘞, 就该染个?布头?,晚点春耕又农忙, 夜里织褐子眼神?不好使。”
“要是能染些布头?,俺现在取钱去, 染了红给闺女小子的那衣裳,绲几条边,也算穿件春衫了是不?”
眼见着红布,大伙兴头?上来,也忘了要上工,也不找地坐下。背着篓子,手?里要不拿着草镰,要不是锄头?,说得唾沫横飞。
“俺想给娃做个?绌口子,栓两条绳,多耐看。”
有个?小媳妇,脸庞还生嫩的,她捂着嘴笑道:“有红布索索,俺只想给自个?儿?凑一凑,做两双夹袜,现下能穿,到收了棉,絮一层,那不是入了冬也能穿。”
“那俺扎自个?儿?头?上,谁说麦子颜色不能戴红了,”妇人指指自己后脑绾的发髻,上头?只包了个?黑线编的网罩。
也有说到里衣、裹肚等贴身的衣物,全都围着笑开?了,笑声爽朗。
一日复一日的生活,从没点新奇的颜色,像只石碾子似的年复一年枯燥转动?。
但她们终归不是石碾子,过节时都忍不住花上两个?钱到镇上逛逛,经过布店,不买也得瞅过瘾了才走。
更?别提大市的时候,也舍得掏出几个?子,买点布索索,糊成鞋面?子,走亲访友的时候穿。
她们越说越起劲,染坊正做活的人,也忍不住走出来听一嘴。
有婶子瞟见了,连忙大声问,“哎,土长,你说是不是该染些布索索?”
“一直说染色,染了织褐布,哪有那么多羊毛线嘞,染布索索挺合算,俺也愿意掏钱买上点。”
“是嘞是嘞,”
“真?要买布索索?别俺们染了,你们也不要,”土长故意这么说,其实她早就听见心里去了。
“谁不要,染,”花婆子颤颤巍巍地说,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头?,里三层半三层包着,一解开?露出五个?麻钱。
她全掏出来,抖着手?放在土长手?上,“染吧,俺婆子买,买了裁一段给俺孙女做个?头?花,娃苦哩。”
“你们大伙都听俺婆子说一句哈,”
这时更?多的人从远处走了过来,男男女女都有,花婆子也不打怵,慢吞吞地说:“前些天,大伙都说做啥开?个?染坊,黑了心才要钱。可俺盼着哩,俺这个?腿脚,连镇上都去不得。”
“过年想给娃扯块红布头?,做件钻钻儿?都没法子,俺孙女才三岁,媳妇儿?子又不在家。湾里其他女娃都带了头?花,俺孙女远远瞧着,俺心里难受啊。”
花婆子从不往外说苦,她本?来就是湾里一等一能吃苦的,腿脚不好使,愣是能种出几亩田地,一个?人拉扯着孙女,衣裳也总浆洗得干净。
她的话大伙都老老实实听着。
“俺说你们闹啥,俺婆子真?不晓得,先前种棉的时候,俺这心里老得劲了。家里又没头?羊,入冬哪有羊毛做衣裳穿。种了棉多好啊,俺早也盼,晚也盼,入秋就不用缩得跟个?孙子似了。”
“有个?染坊就更?好了,要钱咋了,去镇上你想买还买不着嘞。眼下就搁自己眼前头?,倒是犯了病,得要挤兑。俺是没钱,可俺有良心。”
花婆子拉着土长的手?说:“俺都晓得,俺啥明白。”
土长说不出话来,只是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俺可是都说好话的,瞅瞅你们这伙人,一点东西?就要闹腾,不想染就滚犊子,俺染,俺掏钱,”胖婶子哼了声。
气势摆得很足,然后上手?摸了一遍,又嘿嘿干笑道:“出门急,一个?子也没带,俺晚点回去取去,土长你给俺记个?名哈,俺才不赖账。”
“还有俺,俺来五个?钱的成不,给俺记下。”
“俺俺俺,俺出钱!”
一下全涌到土长面?前,要求记个?名,她们不染色,但她们要布头?。
姜青禾耳朵充斥着各种叫嚷的声音,手?握着毛笔写?得飞快,每次都怕毛笔滴了墨团在纸上,提心吊胆地写?完。
她想过很多次染坊的第一笔生意,可能是麻布又或者是羊毛线,但没想过是卖布索索。
苗阿婆给她端了杯茶,慈祥地笑笑,“在发愁去哪找布索索?”
“也没有,”姜青禾揉着自己的脑袋,她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根深蒂固,压根没摸清,也不懂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全靠莽劲。
“那就是在想,为啥她们不想染线,掏钱都想要布索索了是吧,”苗阿婆拉了把椅子坐到她边上来,“都节省惯了,俺们这地方又不出啥色,染蓝的也不算多,沤麻泥简便,所以都将布往泥里搁,染黑穿身上耐脏。”
“镇上布又贵,一尺都舍不得买,能匀出几个?钱,也只能买布索索,色翠的都要靠抢。湾里好些人家过年也不扯新布,靠攒的布头?,绲个?衣裳边,贴个?鞋面?就算体面?了。”
“你别瞅她们好些要布索索的,其实都给攒着,四时八节的时候拿出来。”
姜青禾一时沉默,她抠着笔杆子,花婆子的话给了她挺大触动?,她问:“去哪能买到布头?呢?”
她完全忘记了,当初找到土长说要卖染料的时候,她一心是全想着要赚钱的。
可现在,她却在想,怎么能以最低的价格,买到大的布头?染色。
“明早跟俺去趟布坊。”
苗阿婆以前能在染坊里做管事,自然也有布坊的门路,她知道布坊有很多粗白布的长布头?,裁衣裳会留下一大批,只不过要走门路。
她舍了老脸去问问。
不过布坊那管事也是个?熟脸,早前经常来染坊的,以前他有批衣裳染色没染好,还是苗阿婆给他办妥的。
当即拍板匀给她将近半车的布索索,宽窄长短都有的,给了最低的价。
还说下个?月有批细布的货,要是她要,也给留着,只管过来拿便是了。
回程的路上,苗阿婆守着这一堆的布头?,她感慨:“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那婶你回去,听见她们的叫唤,指定更?没白活,”姜青禾打趣。
她也真?没说错,当车刚在染坊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宋大花大喊,“天嘞,你们把布坊守门的打死?了不成?”
这别致的说话方式,让姜青禾无话可说,她拎着两捆布往门里走,“不止,我还进去把布坊的管事给绑了,这布全是我偷的。”
宋大花完全没搭理她,“哎呀,这布索索老大一块,拼几块能给二妞子做件衣裳了。”
虎妮用手?肘杵杵姜青禾,“你们真?没塞啥给管事的?”
“你们两个?尽由嘴胡拉,”姜青禾伸手?在她俩后背一人拍了一掌,“拿进去吧,别瞎叨叨。”
“哎!”两人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染完这么一大批的布头?只用了三天,染布头?最大的好是不用控色,染出啥色就是啥色。
所以很深的红也有,浅红也有,反正红色深深浅浅基本?没有相同的。
卖给湾里人前,土长说:“你们可以先挑,二十个?钱四十条布头?。”
宋大花不可置信,“四十条?四十条?”
虎妮揉了揉耳朵,“俺还没耳背,别喊那么响。”
“先给我来四十个?钱,”姜青禾甩了两串钱。
“你要这老些,挂身上阿?”宋大花恨不得摇摇她的脑袋。
姜青禾蹲在地上翻红布,呸了一声,“你懂啥,我做了衣裳自个?儿?穿。”
她受够了,今年春末最后几天,她要穿新衣。
把焊死?在身上的灰黑色给扔了。
“能做一身不,可着你先挑吧,”宋大花满脸带笑地说,“反正俺们身量差不多,俺又是个?没皮没脸的人,到时候只管问你借来穿穿。”
“我呸,”姜青禾笑着啐了她一口。
苗阿婆笑道:“赶紧挑吧,晌午后她们可就来拿了。”
哪里等得到晌午后,晌午刚歇了工,洗完手?一群妇人乌泱泱地来了,围得屋里连个?光都瞧不见,更?过境的蝗虫似的。
一个?个?大喊大叫,“俺的娘嘞,还有这么大块的布头?,一个?钱一块,先给俺来十块。”
“滚你爹的,你都拿了,俺们拿啥,不准给她!”
为着块红布头?互相撕扯,姜青禾偷偷问土长,“拉不拉?”
“那娘们力?气大得跟头?虎似的,俺不拉,”土长摇头?,别到时候胳膊都给卸下来。
“让她们抢吧,好些年没看见过湾里妇人扯头?花了。”
可她们抢的也不是头?花,也并没有真?恼,都笑着打闹。
有的挑中大块赶紧塞自己手?里,有的则拿着红布头?喊:“水河,这块布头?方正,你家闺女不是要到好事了,赶紧拿着,到时候图个?喜庆。”
“可多亏了你眼亮,这块长布的你拿着,你老娘不是过生了,拿去做个?包头?。”
大家难得有这样高兴的时候,欢欢喜喜地挑了一块又一块,这也舍不得放,那也舍不得扔,直想着都收进自己怀里。
花婆子也领着她的孙女来了,祖孙俩挨着边,知道任她们挑后,花婆子笑了后又抹了把眼睛。
每挑一块就跟孙女说:“这拼了给你做条红裤子成不?再给你做对头?花?”
小孙女笑,她虽然黑,可眼睛很水灵,奶声子说:“给奶也做。”
她点了点花婆子对襟袄上破了好几个?洞的纽扣,“包扣子。”
“好好好,包扣子。”
这一个?下午,湾里的妇人都没下地,要不在自家,要不三五个?凑在一起,笸篮里放着针线,笑眯眯地做活。
有的拉着孩子上前,拿着布头?比比划划,嘴里念叨:“给你做件红衫子,你过几天穿着去外家走一趟,别给俺在地上滚脏了,过年还得穿的。”
也有的喊娃,“老实给俺坐着,量量你脚长了没,女娃子家家的,整天瞎混。哎呦,真?长了,新做双红布鞋,别一天往上盘土,脏了就甭想要了。”
娃们忙不迭点头?,出来玩一碰头?都纳闷,忙问,“过年了?”
“俺娘转性了,这么红都肯给俺做衣裳了。”
有个?年长的女娃满头?雾水,“俺娘更?不对劲啊,不年不节说要给俺做鞋子,难不成有骚毛鬼,俺得去问问。”
然后摸着挨了一巴掌的脑袋,高高兴兴回来了,大喊:“俺娘没疯!她捡着宝了!”
另一头?几个?小媳妇则聚在一处,说着做条啥裹肚,能绣个?花样更?好,再给家里枕头?做个?红罩子,指定好看。
湾里汉子下工回了家,也纳闷,出来倒洗脚水的功夫碰个?面?,直到真?稀奇。
觉得最稀奇的是姜青禾,她衣裳还没开?始做嘞,湾里妇人居然变了样。
她往湾里去找土长的路上,碰见有在灰布头?巾上缝了两朵红花的,还有在毛蓝布的单衫上缝了个?暗红色的领口。
“你瞅俺这领豁儿?好看不,”那婶子指着问姜青禾,眼神?中又充满了期待。
其实有点红蓝有点不配,但她说不出不好看,“婶你这手?艺可真?好,要是你再给衣裳绲条红边,指定更?好。”
“是嘞,怪道你能染出这样的色来,俺晚点回去就给绲几条去。”
她走到半路还被个?嫂子拉了偏架,那嫂子穿的褐布衣裳上,突兀地缝了两个?口兜兜儿?。
姜青禾只顾往那上面?瞟,硬是被那嫂子拉着问她,“妹子你说,这男的是不是二杠子,非得说娃穿红,没给他。诺你瞅瞅,谁家男人绑腿用红布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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