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但是许小华的脑子却瞬间“嗡”了一下,喃声问道:“火车站对面的狗洞吗?”
徐庆元原本不准备和她说,可是对上她因怔愣、惊讶而越发睁圆的眼睛,越发像个观察情况的小凶兽一样,他忽而想到,就像他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一样,也许小花花也在思考,当年的小哥哥为什么没来接她?
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对!是火车站附近的狗洞,在1952年的冬天,我们从人贩子的窝里逃了出来,你跑到了对面的火车站,我朝反方向跑了。”
他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许小华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在梦里,看过俩个小孩子爬狗洞,身上灰扑扑的,还带着伤。
她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些都不是梦,是她幼年时期,真切地经历过的。
是他跑向了反方向,把人引开!
“你是小哥哥!”
徐庆元忽然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小华!”
几乎是同时,远处的许呦呦拿着三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许小华忽然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徐家这次是来议亲的,当年他的父亲就救过她的曾祖母,现在他又救了她,这双重的恩情,她家无论如何,都难以再说出取消亲事的话来。
大伯母本来就不乐意让堂姐和徐庆元相看,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把她推出去。
不说她自己什么想法,徐庆元那边先就否决了这一层可能。
也许他看中了堂姐,也许他本来就有意中人,或者尚无议亲的想法。且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量,总之,他不希望许家人知道这件事。
许呦呦回来,就觉得妹妹和徐同志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异,小华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徐同志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似乎并无继续逛下去的想法。
许呦呦看了眼时间,觉得奶奶和徐家人应该聊得差不多,就提议道:“我看快到中午了,咱们先回去吧,别一会儿他们还等着咱们开饭。”
许小华到家的时候,见奶奶、徐家姑姑面色都很好,就猜这次的会谈,应该还算融洽。
就是一旁的大伯母一直皱着眉,表情不是很好。
午饭过后,徐晓岚就带着徐庆元告辞,徐庆元临走前和许小华握手道:“小华妹妹,欢迎回京市。”
“谢谢徐大哥。”许小华想多说两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干巴巴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谢谢你当年那么小,还愿意救我。
又开口道:“我想去你们学校图书馆看看,可以麻烦一下你吗?”
徐庆元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宿舍的地址,见她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徐庆元望着她笑笑,道了声:“再见!”
一直到徐庆元走出胡同,许小华还站在门口发呆,倒是身后的许呦呦立即问奶奶道:“奶奶,徐家姑姑怎么说啊?”
她语气里,明显也带了两分急迫和焦躁。
沈凤仪笑道:“不勉强你们年轻人,看看你们有没有眼缘,怎么样,你今天和庆元这孩子,聊得怎么样?”
许呦呦面露难色地道:“就当家里的亲友招待了,奶奶,我没什么想法。”她确实没什么想法,而且,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有意中人了。这门亲事,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应下来的。
沈凤仪微微叹道:“没事,没有缘分也是没办法的事。”心里却是有些惋惜的,她自己还挺喜欢庆元这孩子,学历、人品、家世都还算不错,如果真和呦呦处对象,也挺好的。
但是呦呦毕竟不是许家的血脉,她若是多说两句,大儿媳可能有意见,觉得她是故意把呦呦塞给徐家还人情。
沈凤仪到底没有多说。
这个话题本来到这就结束了,沈凤仪都准备回房休息下,就忽听大儿媳道:“妈,您也别光问呦呦啊,小华,你什么想法?”
许小华原本还沉浸在徐庆元是“小哥哥”这件事中,忽然被大伯母点名,不由愣了一下,伸手指向了自己,“我?”
曹云霞觑着眼,微微笑道:“对啊,说是两家订了娃娃亲,呦呦是十二岁才过来的,真算起来,这桩亲事本来就是给你和徐家订的才是。”
顿了一下又道:“我瞧着,刚才你俩聊得也还不错。”
许小华颇觉有些无奈,“大伯母,我还没到婚龄,我才十六岁。我妈要把我嫁出去,公安局会上门问责的。”
曹云霞笑道:“又不是现在结婚,我看这徐庆元不错,京大的学生,以后前途是有的,这种事不能因为呦呦比你大个几岁,就默认是她的,总也要问问你的想法不是?”
她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一旁的秦羽,脸色立即就冷了下来。
许呦呦也在一旁喊了一声,“妈,妹妹还小呢!”她虽然自己不愿意,也没想到让妹妹顶锅,在怎么说,她是家里的长女,这事该烦心的是她!
而且,她是实实在在在许家生活了十来年的,吃穿用度,学业工作,家里都是费了心的。单说高考的事,如果不是爸爸认真辅导她功课、疏导她的心理,她未必就能考得上京大。
曹云霞没吱声,轻轻瞪了女儿一眼,让她不要出头。如果她没带着呦呦嫁进来,这婚事就是会落在许小华身上,和她家呦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今天徐晓岚虽说了“看两个孩子缘分”的话,曹云霞还是有些不放心,打定主意要把许小华也拉进来,明明是许小华的事,别想让她家呦呦挡枪。
一直没出声的秦羽忽然开口道:“大嫂,如果说按许家女儿来算,长幼有序,该是呦呦先说亲,如果您觉得,小华才是许家的女儿,这件事,自然是我们小华的事。”
曹云霞的脸忽然红红白白的,她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秦羽,竟然会给她挖这么大一个坑。
她要是承认许小华才是许家唯一的女儿,那她呦呦这么多年住在许家,算怎么回事?算许家的恩德?
她要是说两姐妹都是许家的孩子,那这婚事,她家呦呦就跑不掉。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沈凤仪冷眼看着,她自觉这么些年对大儿媳算照顾了,将呦呦当做亲孙女不说,大儿媳这么多年没有生育,她非但没有过问一句,反而在大儿媳两次流产,坐小月子的时候,尽心照顾。
就是这样,也没把人家的心捂暖。这件事,她明明已经表明了态度,不会勉强呦呦,大儿媳还上蹿下跳的,非得把徐家的娃娃亲按在小花花头上。
她曹云霞怎么不想想,小花花虽然是许家的亲孙女,但是都说养恩比生恩大,这十一年来,小花花可没吃过许家的一粒米,小花花并不欠许家的。
许呦呦眼看气氛僵在了,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爸爸,许怀安无法,站起来道:“小羽,刚刚是云霞说话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小花花毕竟才回家,这事轮不到她头上去。”
等回了房间,许怀安到底没忍住,问妻子道:“云霞,今天弟妹说的话,虽然听着不顺耳,但是你是不是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小花花才是许家的孩子?”
曹云霞扭了脸道:“怀安,你别说这么戳人心的话,让孩子听见了,非得伤心不可。你知道的,呦呦知道你当她爸爸,高兴得又蹦又跳的,这孩子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将你当榜样,得了一点什么成绩,都笑呵呵地想你表扬她。”
许怀安微微叹气道:“我没说呦呦,徐家的事,我和你说了,不会勉强呦呦,你非把小花花扯进来,你让弟妹和九思心里怎么想?”
曹云霞的眼泪说来就来,“你考虑这个,考虑哪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许小华有你们一家上下疼着,好事都往她跟前挤,不说你那本购货证,从来没说给呦呦,明明呦呦刚工作,应酬多,手头难免紧些。就是妈妈私下贴了多少钱票给秦羽,让她给许小华买吃的、穿的?”
曹云霞抽了下鼻子,接着道:“人还没回来,布料先买好了,一回来就紧着给赶棉袄,老太太有这手艺,怎么不给我们呦呦做几身?什么老布面,也要紧着给许小华做棉鞋,我家呦呦来了这么多年,怎么没给我家呦呦做过?”
曹云霞丝毫不提,当年老太太给呦呦做棉袄的时候,她觉得样式陈旧,没有商场里卖的好看,老太太自此才再也不费这份心。
两天来的不忿,在此刻统统爆发,最后问丈夫道:“好的都紧着她来,坏的凭什么就我们呦呦顶上,怀安,这不公平!我这个当妈的,要是再不护着孩子,那呦呦就是有了后爸,就有了后妈!”
这一句“后爸”可谓是非常重了。
许怀安这些年来,一直将许呦呦视如己出,没有想到,到头来,妻子心里是这样想他的,心口一时有些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回应妻子,也没有任何的安慰,直接拿着公文包,去单位了。
曹云霞气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觉得这个侄女儿就是克她,她怀许家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许小华在院子里咋咋呼呼的,喊着“蛇来了,蛇咬人了,”把她吓得脚下一趔趄,后面就躺在床上保胎。
过了两个月,那个孩子还是没了。
她怀第二胎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事,那个孩子也没保住。
隔了这么多年,许小华一回家,又爬到她女儿头上了。
徐家这边,等下了公交车,徐晓岚就问侄子的想法,“你看许呦呦怎么样?”
许家的小孙女,她倒没怎么注意,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她看来,还是一团孩子气。
徐庆元缓声道:“姑姑,这事我看就算了吧!我这边没有想法,许家大伯母那边,似乎也很不愿意,没必要为难人家。”
徐晓岚有些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行吗?” 徐晓岚觉得是不错的,大方得体,学历、工作、相貌都是百里挑一了。
虽然今天曹云霞的态度,就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她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是沈婶子和许怀安倒还很热情,她想着,侄子要是能在京市有这么一门岳家,也是很不错的。
徐庆元点头,“姑姑,我不愿意。”
他这次没再说许家的态度,而是强调他自己的态度。
徐晓岚微微叹了口气,“行,那我今天就收拾东西回去,和你爷爷老实说。”她是知道自家侄子的性格的,虽然许家如今看着比她家要光鲜很多,但是侄子不是趋炎附势、强人所迫的性格。
徐庆元点头,“我送您去车站。爷爷那边,还烦请姑姑您回去好好开解。”
徐晓岚笑道:“你放心吧,你爷爷最疼你,我要是说你看了人,还不愿意,你爷爷肯定什么也不说了。”
又和侄子道:“你也到了能处对象的年纪了,遇上合适的,就处处看看。现在在大学里还有时间,以后工作了,可能忙得都没空管个人的事。”
“好的,姑姑。”
然而,徐晓岚没想到,她前脚刚坐上回皖南的火车,后脚白云胡同里的徐彦华就收到了一封皖南来的加急电报,只见上面写着:“务必成功,否不瞑目。”
徐彦华拿着电报的手微微颤抖,直觉叔父家里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一向淡泊名利、胸襟宽阔的叔父,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堂姐这时候已经上了火车,她今天也没和庆元聊上几句,并不知道他就读于京大哪个专业,这封电报,完全没法转达。
晚上,丈夫回家的时候,徐彦华在饭桌上,和丈夫说了这封电报的事,叶有谦叹道:“这年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别急,老人家要是真有这执念,我看你堂姐还会来的。”
老太太叶黄氏也道:“是的,许家那边,咱们也不好吱声,这事啊,还要两家自己说开。”
徐彦华点点头,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叔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儿?
叶有谦又问妻子道:“孩子们这些天还好吧?”
“还好,叶容和叶安要期末考试了,先吃了饭,回屋做作业去了,叶恒还没回来。”
叶有谦点点头,“看到叶容和叶安,我就想到叶恒小时候,那时候他和小花花俩,感情也好得很。”
徐彦华微微笑道:“你这几天在单位加班,没注意,这孩子这两天晚上回来都准时得很。”说着,又有些奇怪地道:“按理说,这个点,也该回了啊?”
正说着,就见院门“咯吱”一声,叶恒推门进来了。
院子里暗得很,大家还没注意,等他走到客厅来,赫然发现额角又破了,上面的血迹微微凝住,一看就是在外面和人打架闹得。
叶有谦把碗放在了桌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年都十八了,明年就要高考了,再这么任性妄为,大学还念不念?难道高中毕业就要去工厂里当工人吗?一颗螺丝钉按一辈子?”
叶恒冷漠地看了一眼他爸,转身进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他这么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看得叶有谦血压飙升,头脑一热,一脚踢开了他的凳子,把他的碗扫到了地上去。
老太太叶黄氏忙叹道:“有谦,雷还不打吃饭人呢!你怎么能砸孩子的碗呢?真是的!”走过去把孙子扶了起来,“小恒,没事儿吧?”
叶有谦冷冷地道:“他像要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吗?这么大了,不是十岁,八岁,十八岁了,自己都不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活着也是个废物。”
叶恒起身,漠然地看了一眼他爸,转身就往自己房间去。
徐彦华在一旁打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有谦,你怎么不问问孩子,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许是人家先带头欺负的他呢!”
叶有谦“哼”了一声,“他是咱们东门这块有名的混子,谁能欺负得了他?你们看着吧,哪天被枪毙了,我都不意外。”
叶黄氏见儿子说话这么没个忌讳,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徐彦华忙哄道:“妈,您怎么也跟着气上了,他们毕竟是亲父子,有谦这是关心则乱,心口存着气,说起话来,就没个把门的。”
叶黄氏摇摇头,觉得当年就该带着孙子出去单过,不应该和儿子儿媳凑在一块儿。把桌上的一碟子烙饼端了起来,往孙子房间里去。
等婆婆一走,徐彦华又捶了丈夫一下,“有谦,你看看你,不能好好问一句吗?伤了孩子的心不说,妈今天晚上估计又要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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