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暑气郁郁蒸蒸,花雾温温霭霭,滚滚的热浪熏得慕朝游双脸红扑扑的,指尖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到此为止了。来时的路上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从魏家,再到田家、阿冲,这场闹剧该到了收场的时候。
她高估了王道容的道德水准,以常人眼光视之,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任何人都不该沦为他人感情的殉葬品。这一刻慕朝游不得不承认,王道容的目的达成了。
她愿意主动斩断一切,回到他的身边。
她性格虽较旁人耿直木楞,但骨子里仍有现代的圆滑。
她想起自己穿越前,大学刚毕业,拿着几千的实习工资,给老板做牛做马。
给老板当牛当马仍做得,甚至还要抢着做,求着做,与王道容虚与委蛇为何做不得呢?
她并不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硬的不行,为何不能来软的?
她险些忘了,虽然她与王道容在家世,地位上的差别犹如天堑,不容她反抗,但她仍身怀利刃。不论他对她是爱抑或执念,他对她的感情,令他并非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慕朝游原本颤抖抚摸着他脸颊的手,骤然安定了下来。一股庞大,幽暗的恶意同时从她心中缓缓升起。
花雾如酒,荷风也醉了。
迷醉之中,王道容唇角动了动,眼睫轻扬,清冷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天真妩媚的笑靥,星眸迷离,流转触目惊心的欲色。
“过几日……”他低头喃喃,“今日十二,那便是十五那日。”
他默默低吟:“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王道容抬起匀净的脸儿,“十五那日月色正好,月亮正圆满,就在这里,容带你去泛舟采莲如何?”
他没直言,慕朝游却已经从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一顾一盼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为交换的代价,他要全面占有她的身心。
她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
第085章
王道容松开她, 叫阿笪拿了解药来。
他二人既已达成共识,便免去了那些不必要的客套,慕朝游得了解药就匆匆出了王氏府。
王道容也未多拦她。
等她赶到医馆时, 魏冲的病情在谢家医师的帮助下已经稳定了下来, 少年紧闭着眼昏迷在被褥间,韩氏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谢蘅在与那个医师说话。
医师躬身行了一礼:“恕小人愚钝, 学艺不精,魏小郎这病症来得古怪, 小人行医多年未曾见过。目下只能尽力稳定病情。”
谢蘅问:“依你所见,他这病症是由何引起的?”
医师迟疑了半秒, “这……以小人所见,小郎恐怕是中毒。”
谢蘅又问:“若没有解药会有性命之虞吗?”
医师低声:“至多一个月。”
二人正说着话, 慕朝游忽然从外面进来了。
谢蘅一愣:“朝游。”
慕朝游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解药交给医师检验:“您帮忙看看这药到底是真是假?”
那医师细细看了, 才点点头说:“小人无能, 瞧不出这解药真假, 只能保证这药无毒, 且药性似乎正对小郎症状。”
慕朝游松了口气:“那就先喂阿冲试试吧。”
韩氏又惊又喜:“朝游?!这解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慕朝游:“婶子。阿冲耽搁不得, 我稍后再跟你解释。”
韩氏连连应声, 忙与魏巴一人揽着头扶着,一人捉丸喂水。
好不容易才喂了昏迷中的魏冲服下了。
慕朝游这才请二人出了屋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交代清楚。
韩魏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双双无措愣住。
慕朝游平静地撂了衣摆, 朝两个人磕了两个响头:“二老一家这些时日所经遭殃皆因我而起, 我不指望婶子你原谅我。”
“但我会以性命担保阿冲无恙。”
她说完,沉默了半晌, 不敢对上二人视线,一迳走出了医馆,走到了远处河畔,扶堤坐下。
身后传来一阵沙沙脚步。
慕朝游感到疲倦,将头压在胳膊上,没回头,只哑声说:“谢蘅。”
“朝游。”谢蘅语气里有不解,有痛惜,“你答应了他何事?”
“没什么。”慕朝游摇了摇头,她已下定决心斩断一切,重整心情,专心致志地孤身去对付王道容。
“这本来就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把你跟韩婶子一家牵扯进来已实属不应该。你不该为我蹚这滩浑水。”
谢蘅蓦道:“朝游何时连累于我了?蘅怎么不知?”
慕朝游搁下手,转过脸认真瞧他:
“田家的案子是你做的吧?”
谢蘅柔和的面色一变,脸上霎时浮现出仓惶狼狈之色, “朝游我——”
她赶紧打断他:“我不是怪你。”她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辈。
田家人一家五口已经毙命,如今追究这个再没了意义。
谢蘅不知误会了什么,定了定心神,反过来安慰她说:“田家此前便以下作手段陷害魏家,心术不正,也算咎由自取。”
慕朝游又摇摇头,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瞬间又囿于这千年代沟,索性把原本那一肚子的说辞又吞了回去。
她想了又想,笑了一下说,“谢蘅,我不认同的你做法。”
谢蘅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慕朝游轻声说:“可任何人都能指责你,但我不能。我是唯一没有理由指责你的。”
——
王道容与她约定在十五日,她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来安排诸事。
当初王道容和顾家曾赠予她丰厚的资财,慕朝游赠予魏家一部分,算作补偿,又取了一些相赠老吕、阿雉,梁娘子这个苦命的女人。余下的继续存着以待日后。
她便不顾二人挽留,将自己这几天来苦心经营的面馆闭门歇业。
起初慕朝游以为自己会不舍,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完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一样一样做下来。
当板门被合拢,惊起的尘埃缓缓落在她脚边。
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慕朝游内心劝慰自己,面馆歇业只是暂时的,她并未对王道容屈服,她只是要秣马厉兵奔赴另一个战场。
做完这一切,在十四日当晚,谢蘅再次来寻她。
这一次,他带了酒。
知她心意已决,少年苦笑:“我与朝游昔日因酒相识,今日理当共饮此杯。”
小院一角天空,月大如玉盘,银光遍洒,清辉满地。
慕朝游望着少年秀雅如月下仙一般的身影,忽然深感命运奇妙。当日酒肆初见,她做梦也没想到还会与这个少年产生这样奇妙的联系。也没想到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然会是他。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来,一杯饮尽了。
谢蘅默不作声地饮,酒液如水,不知不觉穿肠入肚。
蝉鸣细燥。
少年动了动唇,犹不死心,仍开口,“朝游当真决意如此?只要娘子一声令下,蘅便是为娘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慕朝游既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更改,对于谢蘅的好意,也只得回一句:“抱歉。”
谢蘅叹了口气:“娘子不必对蘅说抱歉。”
“如今蘅才知晓,月有阴晴圆缺,这世上的一切本如月一般难有圆满。”
“蘅只痛恨自己无用,不能得娘子信赖,为娘子依靠。”
他且饮且停,不知不觉的功夫,便已灌了小半坛。
想到王道容,又想到袁夫人,不由沉默。
“若蘅地位再高一些……”谢蘅喃喃,白皙的双颊被酒气烘出两团嫣红,长睫半开半阖,已显出几分迷离的醉态来,“能力再强一些……”
少年扭脸凑到她面前,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脸上,他一双乌黑的眼紧紧瞧着她,双眼亮得惊人,“恐怕娘子便能安心依赖我吧?”
“谢蘅你明知道你我——”慕朝游见不得他这样丧气,忍不住出言打断他。
少年摇摇头,喃喃苦笑,“娘子如今连做梦的机会也不给蘅吗?再给蘅一点时间吧——今日一别,蘅会痛定思痛,专心走上走,走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再见到娘子的那一日能护娘子平安顺遂……”
他伸出手,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她柔软的面颊。慕朝游被烫得心里惊了一下。
她意识到谢蘅可能真的醉了,正想要开口劝他回屋,忽然,他长臂一伸,将她抱了个满怀。
慕朝游猝不及防落入个滚烫的怀抱,谢蘅秀美的脸挨得她太近,近在咫尺之间。
她汗毛直竖,正想推开他,唇上倏地落下个滚烫的吻。
这个吻直如烧炭烫得她受惊不小,下意识一跃而起。
谢蘅却牢牢环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颤声呢喃,“慕娘子。”
她的肩头好像被一片温热的水渍濡湿,慕朝游僵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弹。
……谢蘅,这是哭了?
谢蘅直坠入一个梦境,在这个梦中他终于鼓足勇气,环抱着他心上的姑娘,他忍不住一遍遍亲吻她的脸颊,额头,唇瓣,内心一遍遍叫道,别拒绝我啊。
慕朝游原本想挣开,可渐渐地,她的身体再不听她的使唤。
她的心里好像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为什么不呢?
谢蘅早已经醉了,他不会记起这一晚发生的事。
倘若他记得那也无妨不是吗?给谢蘅留个念想也是个自己留条退路。
她实在太累了。魏家的、田家的,这些天经历过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她心里打架,庞大的自罪、自责感几乎快要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