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瞧了半天。王羡仿佛不堪忍受阳光刺目一般闭上眼,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疲倦。
凤奴是真的对慕娘子起意了?是年少慕少艾,一时好色,还是真的动了真情?
那慕朝游呢?慕朝游又如何看待凤奴的?
他们两个同辈的人,平日里应该聊得来,否则王道容也不致动心!
昨夜,慕朝游不拒绝的态度,王羡心里是有窃喜的,可得知王道容也瞧上她之后,他反倒不太确定了。王道容仿佛稳操胜券一般清亮如银的嗓音犹在他耳畔回响。
这小子善于玩弄人心,他昨夜的话像刀子一样还深深地扎在王羡的心底。
凤奴他毕竟年轻力强,生得貌美,是最漂亮,最青春勃勃的年纪,而他已经年过三旬,年华易老,容颜易逝,丧妻鳏居,还带一个妾和一个儿子——
王羡想着想着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这是在做什么?
跟儿子暗中攀比,争风吃醋?
王羡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又成了惨白。
他回想起昨夜那个暴怒的自己。昨夜他教育王道容,到底是处于父亲的责任,还是自己的私心呢?
那不安、妒忌,阴暗的痛恨顿时让王羡陷入了莫大的恐惧。
在得知王道容也对慕朝游起意的那一剎,他竟然真切地妒忌、记恨了自己的儿子!
这叫他如何跟阿姊交代!
第103章
可若是叫他从此放弃?
王羡一张脸白生生的。他又觉得不甘。
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债, 王羡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想越头痛。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慕朝游的意思,他自己一人在这胡思乱想倒也没用。
心底安慰了自己一句, 王羡抬手按了按额角, 索性丢开手不再多想。
王羡想弄清楚慕朝游是怎么看待王道容的。
王道容也想弄清楚王羡与慕朝游之间的根由,到底是那老头一厢情愿, 还是慕朝游有意引诱,更想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
他知道的, 她为了报复他从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一手摧毁了她平静安宁的生活,她也要令他的生活四分五裂, 崩塌成一片废墟。他相信,如今的慕朝游能作出这样的事来。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 裤脚高高地拉了上去,伸着两条白腻如雪的腿。朱槿正跪在地上, 将王道容的腿捧在怀里给他上药。
少年膝盖红肿得像两座小山丘, 朱槿看得心痛, 动作小心翼翼, 力求轻柔如羽, 再不给他造成多余的折磨来。
但王道容却纹丝不动, 仿佛不知痛一般,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伤筋动骨一百天,郎君这些时日勿要再多走动了。”朱槿苦口婆心地劝。
朱槿温柔小意,王道容心不在焉, 隔了半晌, 才想起淡淡“嗯”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翌日, 王道容就又上了澹楼。
怀疑就像是旷野里的一点火星,一旦有了这个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就非把周围的一切烧尽不可。
素日里,王道容总会因夏困迟到,今日他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没惊动任何人,便抽出一卷书,往书橱后面一藏。
他默默捧着这一卷《南华经》,心思却难得不在纸面上,而是想到今日自己今日的所做作为。
上楼时,他的膝盖仍然肿胀难行,
一瘸一拐,费尽心思而来,就为了躲在书橱背面暗中窥伺。王道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姿态的确不够雅观,可他并不在乎。
没多时,慕朝游便来了。
她来后,先接着日前没抄完的书继续抄了下去。
又隔了一会儿,王羡也来了。
王道容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暗中窥伺着这两人可曾有任何逾越之处。
王羡进门,慕朝游先是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各自落座。
王道容微不可察地轻轻松了口气,扶着书卷的小指因为紧张不安已僵硬几近不能屈伸。
他指尖勾动了一下,整个人这才好像活泛了过来,那飘飘悠悠的魂魄又回到了体内。
王道容低头去看书卷上的字,那一列列文字冷不定地跳入他眼里,极为怪异扭曲,像陌生的蚯蚓。他怔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意识到陌生怪异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自己。
王道容强行展过一页,此时再细想自己方才的行径,越发觉得荒诞而不是滋味。
……他怎么会作出这样的事来。
可跟踪就像是欲罢不能的毒药,但凡尝过一次,就会上瘾。
这一次,王道容确认了慕朝游与王羡之间尚算清白,他获得了连日以来难得的心安,可待到第二日,他又满腹疑窦来,总疑心他二人在他未曾注意到的角落暗通款曲。
他不动声色,悄然尾随。
有好几次,王道容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在自虐,是在饮鸩止渴。
他不禁回想起慕朝游那日嘲讽地问:“你在害怕什么?”
不。王道容冷冷阖上眼,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知晓满腹疑窦的又何止他一人,王羡也在暗中窥伺他与慕朝游。
每当王羡的目光投注而来时,王道容也不吝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表现出与慕朝游的亲昵姿态。
父子二人的目光偶尔隔空相撞,眸光双双一闪,都平静地收回视线。
在粉饰太平方面,他们父子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如出一辙,但总有些暗浊的,污泥一般的东西悄然萌生、流淌。
几日之后,王羡忽然宣布要带着家里人去城北钟山避暑去。
建康的贵族如今时兴在那里修宅筑院,王家在那里也有一处别业。
天气越来越热,总闷在家里,王羡觉得郁郁,他心里想着事儿,也不耐留在京里继续和那些人纠缠。不若趁此机会出去走走,权当给他们仨放放风,散散心了。
王道容没有反对的意思,跟官署告了两天假,告不告也是无所谓的,天太热,那些个世家子弟基本上个个明目张胆缺席,他在其中倒算是清流了。
张悬月得了消息,喜出望外。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吩咐人整治行装,又拉着慕朝游跟藕花几个问她穿哪一套衣服好看?哪一套都无法抉择,便索性都带上了,力图每日换着穿不重样。
有那天晚上的前车之鉴,慕朝游想了想,只多带了些符箓。
翌日一早,一大帮人便浩浩荡荡地直奔地处钟山的避暑别业。
小半个建康的世家子弟此时都窝在钟山消夏,山上也圈了猎场出来,供人闲暇时骑着马走一走,碰上什么野猪野鹿的射两箭打发打发时间。
钟山树木郁郁葱葱,深山浓翠,王家别业临溪而建,涧水周流,屋后更在栽种了好大一片竹林。
慕朝游放下行装,推开窗子,两眼里所见的是青山迢迢,两耳听得是松风如涛,鸟惊落花。
就连早就习惯空调冰箱等现代方式消夏的慕朝游,都忍不住感慨了一番此地景色之清丽幽冷。
好不容易出来玩这一趟,张悬月干脆也给慕朝游几个放了个假。
小蟹呼朋唤友,叫上慕朝游和其他几个婢子聚在廊下玩投壶。王羡路过觉得有趣,也停下脚步站着看。
王羡投壶百发百中,小蟹几个婢子都是知道的,不住笑着闹起来,撺掇他一起下场来顽。
“郎主投壶百发百中,何故只远远瞧着呢!”
王羡只含笑不语,直到轮到慕朝游时,她把控不好力道,又飞歪一只箭矢。
她没怎么玩过这个,不太会玩,基本上十投九不中。
王羡看她笨拙,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着走上前说,“哪里有你这样投壶的呢?”
“你站过来一些,对就是这样。”王羡自然而然地虚虚环住她,手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用力。
他有点孩子脾性,原本顾忌着还有小蟹几人在场,只莞尔笑着从旁指点。如今看着看着也不住有些技痒,便也忘记了那些个规矩虚礼。
小蟹几个都吃惊,不敢多发一言。
慕朝游万万没想到王羡众目睽睽之下就作出这般亲昵的姿态来,她一时间推开也不是,顺从也不是。
回眸见王羡神情认真,目光专注而单纯,并不含任何旖旎与暧昧的心思。
“你的手太用力了,没关注,放松一些,身子不要绷太紧。”
他身姿挺拔高大,几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落在她肩颈痒痒的。说话时嗓音嗡嗡地在震。
慕朝游一时推开他也不是,顺着他也不是,有点儿不自在地屏住了呼吸,王羡胸膛的体温隔着单薄的夏衣滚滚而来,残存着人体的温度温热松香,浸染了她的衣裙。
“你瞧。”
她一愣神的功夫,箭矢“咚”地一声便中了。
“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一击即中,王羡自己也有些得意,眉弯如两道长长的月牙儿,眼间飞扬着一段少年般轻狂风流。
慕朝游回头正好瞥见他含笑的双眼,红润润的唇瓣。
王羡低头也看到她,他的唇瓣险些擦过她的额头,王羡一愣,一时间有些动情,“慕——”
话到嘴边,眼前蓦地闪过王道容的脸来。
凤奴。
王羡一下子清醒过来,再也没了投壶取乐的心思。
慕朝游正意外王羡何以突然变了一副脸色,却见他面露踌躇之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屏退了小蟹及左右。
这是有话要跟她说了。慕朝游捡起地上的流矢,想了想,主动问说,“郎君屏退众人有何见教?”
王羡苦笑:“果真瞒不过你。”
慕朝游见他神情沉凝,还以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想到王羡顿了一顿,方才沉吟说,“娘子也知晓我就这凤奴一个儿子,孩子年纪大了,翅膀硬了,素日里也不爱和我亲近。我也不晓得他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娘子与凤奴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不知娘子以为他这个人如何?”
慕朝游眼皮一跳!她没曾想王羡酝酿半天就为问这个,他难道已经觉察出了什么?
她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王羡神色又并无异样。慕朝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