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152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 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 “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

  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第118章

  局势几乎是一路急转直下的, 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时急找杨玄、蒋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许冲云游大江南北,也曾见识过朔漠的风沙冰雪。建康的冬夜与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 冷得坦荡, 南方的冷则是一种细细密密咬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携老扶幼地领着二十多余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宫门紧闭, 皇帝依然选择闭门不出。

  这位风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来, 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风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个个白衣素服, 神情委顿。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视线, 正对上王羡冷淡的目光,他压低了嗓音, 低斥道:“到处乱瞟什么!”

  王道容没吭声。

  自从慕朝游失踪以来, 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来。

  王羡知晓他的本性, 总疑心此事背后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尝介怀。

  王羡不信慕朝游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 每当他追问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时, 王道容便表现出惊人的冷淡:“儿子知晓父亲难过。但斯人已矣, 还望父亲保重身体。”

  “你我父子之间本不该为一个平民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许对我们几人都更好。”

  王羡震惊又伤心于他的冷淡绝情。渐渐地不再怀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娇,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杀了慕朝游。

  王羡毫不怀疑, 他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来。

  这件事一闹, 两人之间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羡叱了他一声, 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掌心轻摩冻得早已僵硬如铁块的膝盖,他那条腿之前就受过伤,前不久又割过股肉,寒气入体,又痛又痒。

  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他担心的是慕朝游,她绝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头颅也不过寄存在脖颈上,实在分身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