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 “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
王仲之乱几乎将南国朝野上下吓出了PTSD,为了解决何展等人这一大隐患,中书令刘默强征他入京,逼反了何展。
短短一年多,何展便攻入了台城,又派兵劫掠了三吴。
武康县也遭战火蹂躏,城内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一。
至于方才吴友田口中的“王六郎”,慕朝游不禁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王道容了。
若非这次何展作乱,王道容也不致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据说平王仲之乱,王道容出力颇多。
他是个天生的投机主义者,极善火中取栗,每一次国家动乱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再分配。
他蛰伏多日,终待来时,巧妙地把握住了时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累迁散骑黄门郎、散骑常侍,东阳太守。
何展之兵在三吴作乱,吴郡、吴兴的抵抗军先后落败退守,反倒是他所领的这一支多有胜绩。
武康县已不是久留之地。
昔年闲暇无事时,慕朝游曾带着飞奴寻访各地道观,竟也真遇上了几个隐世高人。
其中一个姓陶的老道士,仙风道骨,对她有半师之恩。他在三吴当地颇有些威名。战乱一起,他便打通了上下,安排了船只,接她们远走避难,邀她们一同隐居山野。
没曾想今天正要走,眼下又阿敬出了这档子事。
吴友田携着亲族求到她面前,慕朝游不可能坐视不管。
飞奴紧拽她袖口,不肯离开她,慕朝游一劝再劝,她这才松动,“那母亲要保证。”
慕砥不放心地强调说:“保证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与王道容生得酷肖,性格也都是如出一辙冷淡内敛。但不同的是,飞奴生性良善,路边捡到的小麻雀死了她都要默不吭声地哭上半日。
慕朝游慢慢篦着她乌黑柔软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保证。但飞奴,我这一去,却不能保证何时再回。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人,如今正在城中受苦受难……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来便打算将飞奴交托给陶仙翁之后,再折返回武康。
“陶仙翁修为高深,你拜入他门下,跟着他远避仙山会很安全。切记不要调皮,好好修炼。等此间事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慕砥抿紧了唇角,环抱住她腰身,眼里已泛出泪花来,“娘——”
慕朝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望着她皙白漂亮的小脸蛋,“乖,去罢。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只有你平安,娘才能安心去救人。”
很快,陶仙翁带着门下几个童子与一队扈从飘然而至。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道,端得是鹤发童颜,神清骨秀,他年轻时也是丹阳附近士族出身,朝野之中也颇有些声名。
白发飘飘的老道问得她的决心之后,叹息了一声,也没多阻她,“知恩图报是为义,济世救人是为仁,娘子既有如此决心,老道委实无颜面多阻你。”
“既如此,那阿砥便交由我来照拂。老道在此立誓,待娘子行道归来时,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女儿。”
陶仙翁说完,便带着慕砥顺水而去。
安顿了慕砥,亲眼见她登上了远行的船只,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了。
第122章
入夜, 武康县内一片黝黑的死寂。
慕朝游默不作声地站在附近的山丘上,俯瞰着黑夜中混沌的城池轮廓。
她方才城中出来,武康县内被劫掠多时, 触目狼藉。此时尚留在城中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她找到阿敬平日里常去的那家药店, 战时,伤药与粮米一样, 同属重要的战略物资,店内早已被乱兵洗劫一空, 就剩下个年老体衰的掌柜还留在店里偷偷替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看病疗伤。
她向掌柜询问阿敬下落。
掌柜道:“她来倒是来过,只不过娘子也都瞧见了, 我这店里早就被那些乱兵翻箱倒柜,掳掠一空了, 好凑歹凑,才勉强凑出她娘能用的药来, 但药方里还缺一味紫花地丁凑不齐。”
“紫花地丁城外山坡上倒是长了一些。这孩子听说了非要出城去摘, 我说外面兵荒马乱的, 叫她不要到处乱跑。”掌柜叹了口气, “可这孩子孝顺, 她不听吶。”
慕朝游谢过掌柜, 又问,“我来时见城内兵燹肆虐,老翁如果信得过我,可愿随我一同出城避祸?”
老掌柜摇头摆手,直说自己年纪大了, 跑不远, 况且这城里还困了许多街坊百姓,不少人都受了伤, 他留在城里,好歹也能照拂一二。
慕朝游见状,心生钦佩,送给他一沓符箓,“乱兵固然可怖,但城中尸横遍野,入夜之后,恐有死人复生,鬼物作祟,老翁千万小心。”
与那老掌柜告别之后,她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些受困百姓,寻着些本地人才熟知的小道、暗道,趁着夜色将人送出了城。
战火每烧过一处,此处定然阴气如盖,催生出无数鬼物来。便是武康县内的乱军也不敢夤夜出行。
而这六年来,慕朝游修为渐长,新生的鬼物威胁不算太大,她都能轻易应付。
若是不幸遇到乱军,亦可借道教隐沦五假之术,踏罡步斗,匿躯藏景,小心避开乱军耳目。
正是自恃这两样本领与一些只在本地百姓口中相传的偏僻小道、密道,她才敢留在武康,一路畅通无阻。
将这些百姓交由吴友田照料之后,慕朝游便又马不停蹄地寻着老掌柜指点的山坡而去。
初春的风浸润了夜露山岚的微寒,吹得人肌骨生凉,慕朝游极目远眺,却惊讶发现,远在武康县城之外竟亮起点点火光!
这些火光依次亮着,十分希微飘忽,如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的一条火龙,正朝着县城的方向挺进。
随着队伍逐渐逼近县城,如鳞般的火光悄然熄灭,火龙倏地钻入夜色中了无了踪迹。
慕朝游看了一会儿,方才确定这一支夜行军,大概率为前来解困武康的三吴义军。
因为有鬼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军队,除了少数精锐外,极少摸黑夜行。
倒是王道容,民间相传他有一支无所不能的阴兵助阵,总是夜间开路,浩荡夜行。
古代兵士大多因为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在没有夜视装备的情况下,两军交战极容易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
眼前这一支兵马既然敢夜袭武康,必定是三吴义军中难得的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部队。
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除了王道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治军手段。
如果真是王道容——她怔了一怔,便迅速平复了心绪。
战火纷飞的时候,人多眼杂,他又忙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也未尝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阿敬,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城外游荡实在是太危险了。
—
监军黄歆是在行军路上遇到的那个叫阿敬的女童的。
那时,他正在跟身边的朋友小声议论身边那些渗人的阴兵。
这些“阴兵”个个面色苍白,犹如偶人一般,整齐划一地,沉默地跟随着部队前进着,有的人脸上、身上还烂了大半,走一步便往下掉着烂肉,可见森森白骨。
“你说当初王仲作乱,王六郎当初便是靠这些东西守住了建康?”黄歆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对朋友抱怨说 “王六郎天人之姿,怎么用上了这些东西?还要咱们跟他们并肩作战——你不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光是吓都要吓死了!”
他那朋友低斥说:“别乱说!这些阴兵——”他同伴咳嗽了一声,也承认这些兵士的诡异渗人,“虽然长得吓人了点儿,但不知痛也不会死,有他们跟咱们一块儿上战场,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死。”
正在这时,他们前头正在沉默推进着的部队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黄歆离得近,忙咳嗽了一声,拉长了脸,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凑过去喝骂说:“都散开!都散开!吵什么吵!”
人群迅速闪开,火把一打,照出个小小的,慌乱无措的身影来。
黄歆望着那披头散发,吓得流泪的小女孩,吃了一惊,“哪来的小孩子?!”
夜里太黑,阿敬也没想到自己会误闯进一支夜行军里去,若不是那发现她的兵卒收手快,她险些就沦为了他刀下一缕亡魂。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阿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火光纷乱,紧跟着自己就被丢到了一处空地前。
又听到“将军”、“六郎”之类的零乱语句。
阿敬吓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泥土。
她才分不清什么乱军和义军,只晓得天下大乱,当兵的来来去去,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哪里还能有活路?
可就在这时,周围亮起一把把火炬,她恍惚间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睁开眼,一个玉人一般,神仙一般漂亮的青年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白衣轻裘,乌发高束,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那只手又细又长,雪白得泛着银光。
黄歆说:“六郎,这女童是武康县吴家村的人,叛军攻入城中之后,她随家里人出逃城外,因母亲病重,这才夤夜外出替母寻药治病。”
因王道容性格温和,爱兵如子,行军时常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其下兵卒更愿意学世人称呼他“六郎”以示亲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