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她问:“郎君一个人觉得孤单, 怎么不带上上次那个小僮?”
王羡今天穿得仍旧很随意,宽袍博带,乌发随意半挽着,肌肤被通红的灯火一照,宛如玉人。
他踩着木屐走到她身边, 干脆就在河畔坐了下来。
望着那月色灯光下的秦淮河, 说:“正如娘子所言,我也不爱那些人多的地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人一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就多了。”
慕朝游看他眉眼有些怅惘,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说得话也是半遮半掩,意有所指的。
她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王羡闻言莞尔。
他这段时间忧心着朝堂中的暗流涌动,刚刚不过是有感而发,也没想这姑娘能真安慰到他什么。
只不过他生性爱美,看看美景,和美人说说话,心里已然觉得十分轻松满足了。
慕朝游生得很美,至少在王羡看来是这样的。
初逢江畔,灯光昏暗,未曾细辨,今日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她穿着打扮得很素净,肌莹眉丽,眸如秋水般澄澈,眼睛很大,但眼尾却狭长微翘,让她直视着人的时候像小狗一样坚毅动人,但有的时候又显得冷淡而遗世独立。
是的,遗世独立。
真奇怪,王羡一眼就看出来慕朝游分明是出生寒素,但她与人结交的时候,却十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像初生的竹,脊骨挺拔,冲淡渊静。
“我听说敬爱寺晚上会点上不少的灯,”王羡问,“娘子要看看去吗?”
慕朝游本来不太想去,转念一想,又觉得走远些也好,便说:“其实我还有个小婢同我一道儿出来的,只不过我将她留在了酒肆里。”
二人回到了酒肆,慕朝游下意识往大堂内扫了一眼,王道容和顾妙妃已经不在了。
小婵看到王羡十分惊讶。她一直是跟在王道容在私宅那边伺候,没见过王羡,看他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慕朝游解释了几句,王羡叫了车,马车往敬爱寺的方向驶去。
南国崇佛,元夜这一日,热情的南国百姓们几乎将佛寺的门槛都踏破了。
敬爱寺占地广大,雕梁画栋,比屋连甍,寺内遍植了白玉兰,佛寺内外这个时候都点上了灯烛,高高的佛塔耸立在墨青色的夜空,周匝点缀着一圈的灯火,白玉兰开得热闹如雪,火光浮动在酒盏般的花瓣间。
一阵夜风吹来,星火闪烁,金铎和鸣。
王羡似乎和这里的寺主人相识,一踏入大殿,殿内的小沙弥见到他便合掌高兴地喊到道:“王公竟然来了!”
“寺里的白玉兰开了,吾师前些日子还想请王公来看呢!”
王羡笑说:“灵度公何在?稍后等我亲自前去拜访。”
慕朝游见了,就主动说:“郎君可以先会故人,我和小婵二人也能逛。”
王羡:“不打紧。”
小沙弥见状便道:“吾师如今正在禅堂打坐修行呢。”
僧人们在殿内点上了香烛,又取来了百合、兰花供佛,烛火漾漾,雪白的百合花在妙音梵呗之中静静开放,数不尽的珍木香草在黑夜中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小沙弥问王羡和慕朝游要不要上香。
王羡欣然应允。
慕朝游也赶着热闹上了一炷香,她并没有什么愿望,只对着虚空之中结跏趺坐的释迦佛闭眼默念,神佛显灵,希望她哪儿来把她送回哪儿去。
上过香,王羡又与小沙弥说了会儿话。他嗓音不高也不低,像碎玉流珠似的,眉眼经由灯火一晃,更显出芳润温和的光泽来,风姿雅淡清致。
小婵跑到门口玩了一会儿,回来说,“放烟花了!”
王羡和慕朝游两个人都走出大雄宝殿去看烟花。
殿内的善男信女们也都一齐拥了出去。
慕朝游抬起头,十分专注地望去,只见夜幕之中乱洒了一天的星子,流光如散绮一般,当真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这气象实在是疏朗开阔,不知不觉间,她心里原本那股怅惘迷茫之郁气,不知不觉也都烟消云散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一道视线落在她脸上。
王羡正眼睛微眨,朝她笑呢,他怀里正抱着小沙弥送他的那一束百合花,笑起来时眼睛似乎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明亮几分。
猝不及防被她逮个正着,王羡微窘,皙白的肌肤浮出淡淡的粉,薄薄的耳尖微红,却又像是被烟花缛彩点染过的。
怪哉。
被少女那双美丽的秋水眸不解地瞧着,王羡胸腔中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长这么大,心还没跳得这么快过。
不仅心跳得快,脸上也发烫。王羡心里纳闷,那天拼酒时还不觉得如何,怎么今日被眼前这女郎一瞧,心跳得这么快?
难道是百合花熏的?
王羡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亲,他的妻子比他大几岁,那个时候他哪里懂什么男欢女爱,成天只晓得跟在妻子的屁股后面一迭声地唤她“阿姊”。阿姊病逝之后,他也未曾再娶过妻。
男女情爱,王羡一直看得很冷淡。
想给他做媒的人不少,但直到如今,他家中也仅仅只有一妾。那还是曾经大将军赠予他的,他不要,大将军便要杀她。
王羡无奈,只能收了下来。
他不是视生命如草芥的人,那伎妾善弹琴,王羡喜欢乐律,就这样养着也没什么问题。
今岁一过,王羡今年已经三十四了,他生来性子就淡泊,不愿意入朝为官,不愿意多费心思量,对于情-欲更不挂念在心。
他和女孩子接触得很少。
若是寻常女儿,这个时候自然是会避开视线的,哪有这般坦然回望,直勾勾盯着的。
年轻人果然都是初生牛犊,横冲直撞的,王羡浑身发毛,微微偏头问,“娘子觉得这敬爱寺的烟花如何?”
慕朝游迎上王羡的目光,坦诚地说:“十分动人。”
她乌黑的眼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神情多了几分诚挚的认真,“多谢郎君今日带我来此。”
王羡被她一看,耳朵竟又红了一分,抱着百合花垂下了乌浓的眼睫。那含羞带怯的姿态似乎比百合还要郁美几分,空气中的百合芬芳好像也更加浓郁了。
慕朝游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羡抱着百合,微微垂眸时的姿态竟然让她想到了王道容。
二人的皮肤都很白,鼻梁挺直,侧脸轮廓如山峦峰聚,斧凿分明,单薄的双眼皮与乌浓的眼睫却像花瓣,清峻又纤细,给人以温驯冷淡之感。
……不过这二人都姓王,有血脉联系,长得像一点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
慕朝游想了一想,也没怎么在意,很快便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抛之脑后。
第二次见面的两个人,要说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至于,只是一路走走,看看烟花,间或你来我往说几句应景的话,互相做个伴,心里也已经十分熨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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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容与顾妙妃相与步出了酒肆。
放眼望去,只见秦淮河内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花灯。
如银河倒倾,星斗倒翻,满川的火莲乍明乍灭。
忽然,王道容脚步一顿。
顾妙妃不解:“芳之?”
王道容垂落眼睫。
河里的花灯太多,随着水波都拥挤到了拐角的石阶附近,挨挨挤挤的莲灯内唯有一盏已经阴灭的栀子灯。
王道容确信这是他赠给慕朝游的那一只。
慕朝游把它丢到了秦淮河里。
“芳之?”没有得到回应,顾妙妃又问道。
而王道容却还是像在神游天外,秀美的脸上透出点儿淡漠。
他二人总角之交,顾妙妃总觉得自己和王道容其实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若非如此,他那晚也不会不顾危险与慕朝游前来搭救,可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顾妙妃常常会觉得王道容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王道容生来冰姿雪魄,艳骨芳华,王郎之美享誉建康,但与他美貌齐名的还有他的冷淡无情。
“欲得王郎顾,恨非王家妇。
“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
顾妙妃常常能感觉王道容淡漠地游离于世界之外,她呼唤了两三声,方才唤回王道容的神志,他微露歉疚,这才彬彬有礼地说:“容忽然忆起一事尚需处理,天色已晚,我叫车送你回去。”
顾妙妃一愣。她认识王道容数年,早已经非常清楚他的脾性。有要事不一定为真,但支开她一定是真的。
王道容说话做事向来先遮掩三分,客气三分。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点了点头,也没计较到底是何事。
顾妙妃一走,王道容鬼使神差地涉水打捞起那盏栀子灯。
栀子灯不是河灯,不防水,纸挼的花瓣湿漉漉皱巴巴的。
王道容容色淡漠如雪,白袍散发,袍角袖口被水湿了一大截,如鬼一般静立河畔。他垂着眼,指尖一点点拂过被人弃之如敝履的花灯。
河底不断变幻的灯火色,宛如潜伏在水面下的鬼怪。
这世上,奇异诡谲之物不知凡几,而人寿有尽,人力浅薄。
王道容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逆阴阳,背常伦的事,所以他用顾妙妃作为借口,暗中收集神仙血。
如今神仙血是够了,可他当真能炼制出传说中的却死香吗?
在最开始,他其实并未打算替慕朝游找一门亲事。
她的体质太过特殊,待却死香练成之后,未免她落入有心人的掌中,其实杀了她是最理智的做法。
想到这里,王道容垂眸若有所思,指尖不知不觉间用了点力气,原本便脆弱不堪的栀子灯,更是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废纸。
在城郊的时候,他大可借刀杀人不管她的死活,可是一念之差,他迟疑了。
倘若不杀她,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失为一种保险的做法。
可是,她留在他身边,王道容觉得很不舒服。他眼睫微扬,乌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微不可察的疑惑。
他不知道这不舒服到底是从何而来,正如现在一样,像是蛰伏在心上的蚂蚁,总在不经意间爬出来咬他一口。
他习惯心跳的节拍不疾不徐,缓和有力,而非像有心疾一般,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颠簸得细微,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王道容漆黑的眼底缛彩流动,握着栀子灯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河水微凉,仿佛透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