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王道容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与王道容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王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王道容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王道容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王道容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王道容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王道容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容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王道容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王道容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王道容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道容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王道容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阿莫西林。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容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王道容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王道容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王道容让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王道容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王道容:“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王道容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王道容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王道容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王道容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王道容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王道容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