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邓母的状态不对劲!
她喉口发干,再仔细瞧了一眼。
邓母血红的双眼竟在此时真的滴下一串触目惊心的鲜血来,一张面皮如鼓皮一般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蛰伏在她脸下,不断地挣扎翻滚,将将破体而出!
慕朝游毛骨悚然,缓缓摸上袖笼里的符剑。
只见一股淡淡的黑气正不断从邓母身上散溢出来,她弓着身子,喉口不断酝酿出咕噜噜的声响,不像是人,倒像是兽。
“吼!”
伴随着一声简直能将人鼓膜震破的狂啸怒吼,邓母浑身上下开始渗血,肚皮也越涨越高,肌肤如墙皮一般片片皲裂!
平地起了一阵大风,狂风摧折劲草,四面山壁上不断有落石滚落了下来。
慕朝游皱紧了眉,强忍住不适,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瞧望去。
待看清眼前身影,慕朝游心底倏地一惊。
她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邓母!
却见一个身高数丈,青面獠牙,浑身赤裸的鬼物,它整个躯体就好似以人类的尸块拼接而成,肉山一般的身躯上长满大大小小人眼数千,又从肉块与眼睛的缝隙中,横生出数百条人类手臂来。
一只眼睛动,则成百上千只人眼迭瞬明灭,一齐冷冷乱翻,数百只人手在半空中伸张不定。
许是从邓母体内破体而出之故,它身上还挂着一张残破的人皮,不断有鲜血渗出来,走一步,就是个血淋淋的大脚印。
来之前慕朝游也曾反复预料推演过邓母会采取何种复仇措施,却万万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根本不是邓母!
第050章
眼前这个鬼物恐怕一早便占据了邓母的身躯, 会和建康那突然消失的阴气有关吗?
阿雉这个时候已然是吓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一声。
那鬼物伸出一只手掌就要来抓慕朝游,慕朝游侧身躲了过去, 它抓了个空, 手臂竟然又暴涨了一大截。肉山中的那几百只手似乎也各有意识,一起在半空中躁动不安地四处乱抓乱舞。
同时自它体内还不断有黑色的雾气滚滚而下, 与乱舞不止的人手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手指抓在山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令人胆寒的凹痕沟壑, 乱石如雨般纷纷浇注而下。
慕朝游在这样连环的、密不可分的攻势下,既要躲避这些层出不穷的人手, 又要注意避开下落的巨石,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如同被蛛网困死的小虫,百忙之中, 只能竭力朝阿雉大喊, “离山崖远点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过来!”
阿雉呜呜地捂着嘴哭着, 趁着那鬼物和慕朝游缠斗在一起, 四肢并用地胡乱朝战局外爬。
所幸她今日带着的符箓比较多, 慕朝游眼见余光瞥见阿雉那道小小的身影, 忙抬起手祭出一沓符箓替她遮掩。
风雷火电一时皆下,声威赫赫,声势之大,引动得整座山谷好像都跟着震了一震。然而,这样的疾风迅雷砸落在那鬼物身上, 竟如同毛毛雨一般, 也只是给它身上多添了几道口子,压根未伤及它的根本。眼前的鬼物, 其凶悍强大,竟是她生平所见之最。
她的反抗激怒了面前的鬼物,它狂啸一声,顿时挥舞着几百只手臂朝她抓了过来。
慕朝游在这“人手丛林”间腾挪翻转,鬼爪擦过她的肌肤,在她身上割开一道道寸深的血口子,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只怕行差踏错一步,便要血溅当场。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整座山崖也渐渐陷入了阴气包围之中,愈发浓郁的阴气透体而入,慕朝游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动作也因为阴气入体,而愈发迟缓。
心知在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慕朝游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倾落!
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这一剑裹挟着风雷,将鬼物一臂连肩斩落!
慕朝游惊喜道:“王郎君!!”
他那柄剑,以天外陨铁铸成,是真正证盟于天地的法剑,‘凭三尺之神锋,以制神魔之非道’,自不同凡俗。
情势所迫,王道容仅仅朝她略略颔首,便又扭过脸去专心对付面前这庞大如小山一般的鬼物。
慕朝游见他手中剑光急闪,不愧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子弟,与她这个半道儿出家的野路子不同,每一击,都蕴含无边道威。
剑光漾成一片冷滟滟的银光,钊飞电御一般,速度极快,鬼雾之中恍若一点飞星,上下翻飞闪烁不定。
王道容的出现让慕朝游压力顿时为之一缓,不过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借着剑光的遮掩,不断抛掷出符箓,手中长剑也挥舞出道道雷光电芒,朝那鬼物刺去。
渐渐地,两个人于不知不觉之间配合出了默契。
王道容诱敌在前,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同时剑光连点,如黑夜中闪烁着的指北星,指引着慕朝游在“人手丛林”中来回穿梭。
慕朝游足尖在手臂上一点,鹞子翻身一般,凌空而起,不断从侧面或者后方攻入。
鬼物身化百手,与它相斗,最怕的便是被它急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带偏了去,一步乱,则步步乱,到时候如困兽之斗,想要再脱身难于登天。
刚刚慕朝游就是深陷其中,如身入泥沼,寸步难行,贸然妄动,反而沉没得更快,她到底不像王道容系统的学习过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很难勘破其中的蹊跷,找到生门。
但她有一项特长,便是在阴阳术数一途之上,悟性极高,也从不拘泥于眼前的细节,王道容以剑光牵引,她很快就能从这黏着的攻势中跳出来,找到自己的节奏与打法。
这些人手固然多如树丛,但好像各有意识,各作主张,配合并不算默契。慕朝游配合剑光,身如一点飞梭,在“人手丛”中穿针引线,很快便令这些人手自乱阵脚,互相撞车,绞成了一团,而她却越打越流畅顺利,水银泻地,高山飞瀑一般,很有大开大合,酣畅淋漓的气象。
自得知慕朝游留信,再到赶来鸡头山上,瞧见这鬼物的第一眼,王道容便心知,眼前这鬼物正是他放任建康阴气汇聚所形成的鬼孽。
邓母对慕朝游的恨,以及四方阴气对神仙血的向往,促使它们凝结成孽,借着邓母身躯孕育而生。
这正因为是四野亡魂化生而成,才长成这般人类断肢拼接而成的狰狞模样。
这有点略略出乎王道容的意料。
他本打算收服驯化这只鬼孽为己所用,但面前这只孽其貌寝丑陋,令王道容难得迟疑了一瞬。
他平日里就极为注重姿态,驱使这样的东西上阵杀敌,恐怕徒增笑柄。
他心中还未决断,又旨在收降,因此剑光虽然迅如飞电,厉如惊雷,但也只是以斩断它行动能力为主,并未打算伤它性命。
只是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只鬼孽灵智未开,意识也都是一众亡魂残存凝结而成的共同体,眼见局势顷刻翻转,几百只亡魂,几百道声音齐齐不满地尖啸起来,促使它拼命一搏!!
鬼孽突然挣扎剧烈,慕朝游和王道容觉察到蹊跷,不约而同齐齐加快了攻势。
哪知道这鬼孽被逼进末路,这一番攻击竟然只是佯攻,一掉头,竟朝着远处瑟缩在一棵松树下的阿雉奔去!
慕朝游大吃了一惊,配合王道容一剑将它半个身子都砍落了下来,却还是低估了这只鬼孽求生的欲望,它竟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身子,数十只手一齐攥住了阿雉的腿脚,朝崖下摔去!
慕朝游大脑嗡嗡作响,来不及分辨王道容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决不能让阿雉受自己的拖累,命丧于此,忙飞身去追,终于赶在阿雉坠崖之前,一剑挥出万钧雷芒,将桎梏着阿雉手脚的人手丛齐齐斩落脚下!
鬼孽吃痛之际,发出一声尖锐的凄号。
这竟还是佯攻!
它余下的那十数只“人手丛”,一部分应付赶来的王道容,一部分顺势缠上了自己真正的目标。
在手腕脚腕被人手紧攥着甩下悬崖的最后一刻,慕朝游的大脑从未有今日一般明晰,生死一线之际,她已经做出了最迅速,也是最理智的决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阿雉推向了崖边!
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入怀中,阿雉扭过身子,泪流满面,朝着崖下凄声大叫:“阿姊!!!”
时间在这一刻近乎定格,慕朝游摇摇欲坠的身影凝固在王道容的眼底。
那一刻,他心头好像浮现出千百种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仅仅只是一剑反手刺那鬼孽心口,将阿雉往外一送,赶在慕朝游坠崖之前,拥着她一齐跌入了百丈渊崖。
慕朝游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下坠。
在跌下悬崖的最后一秒,王道容突然出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道容迅速将手中长剑刺入山壁,以减缓二人下坠的趋势。少年指骨寸寸崩裂,渗出鲜血来,唇瓣却紧抿成一线,不肯轻言松手。
直到剑刃终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四分五裂。
王道容往下扫了一眼,在两人落地的剎那间,及时调整了身姿,将身一转,以己身为肉垫,抱着慕朝游重重砸落在地上。
脊背与后脑同时承担着巨大的撞击力,王道容只觉眼前一黑,霎时间便失去了意识。
……
黑暗。
无尽的黑暗。
王道容孑然一身行走在漆黑的甬道中,远处亮起一星的火光。他微微一怔,未及多想,下意识地朝那火光走去。
甬道的尽头,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围着篝火团坐着。
柴火之上架着一口破锅。
水已经烧得微热,锅里绑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僮。
那小僮被剥得赤条条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形容十分狼狈,但唇红齿白,肌肤细若白瓷,明显出生优渥。
仔细看去,这锅内被人烹煮的小僮,样貌竟与他酷肖。
被人绑在锅里煮,这小僮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冷静,一双乌黑的眼平静寒凉如磷火,幽幽地望着眼前的流民。
火光跃动,自人身上惊起一道道扭曲的影,像鬼在跳舞。
鬼跳动着,贪婪地淌下涎水来,打量着这活人如鬼的世间。
其中一人瞥见那小僮的视线。这小僮瞧人的时候双眼是直勾勾地望,他眼黑多,眼白少,平静过头便呈现出一股古怪的非人感,令人心惊胆战。
那人被他看得心头火起,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劈头盖脸便扇了他几嘴巴,直将小僮白嫩的肌肤扇得高高肿起。
一阵风来,火光跳动得更加激烈,像是湮灭的人性与跃动着的欲望。鬼影也扭动得更加激烈,贪婪地,激动地,涎水越发汹涌,快快,那细皮白肉,咬一口滋味定美。
在他们脚边散落了一地白森森的死人骨头,瞪着两个黑窟窿,很明显这是死在小僮之前的“前辈”,骨头上那一点点肉丝都已被人舔得干干净净。
这是百姓与士族大批南渡的那几年,中原战乱,流匪四处为恶,人一旦饿极了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便是世家大族有部曲一路护着,也惶惶终日,生怕哪一天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路上的野鬼。
小小的王道容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与王家的车队走散,身边仅仅跟着一个僮仆,在遇到因为饥饿而失去理智的流民之后,僮仆将他送了出去,换得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小小的王道容容色镇静,他的心底,奇怪的没有感到任何恐惧之意,更多的是好奇,小僮态度抽离,好奇而冷漠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战火湮灭了一切仁义礼仪,伦理道德,这一刻他直面的是人类最原始,最残暴,最凶恶的欲-望。
王道容只瞧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平静地收回了视线,任由锅内的水渐渐沸腾,小僮最先被煮熟的是外层的肌肤,然后便是肉和脂肪,心肝脾胃,在沸水里煮熟了,煮化了。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已经很久未曾做过这个梦。
与梦境不同的是,现实中,不久之后正巧有一伙胡匪经过,这伙流民忙着逃命,竞相作鸟兽群散,哪里还顾得上他。
逃跑途中有人撞翻了大锅,幼时的王道容从锅里摔了出来,强忍着疼痛,赶在胡匪到来之前,将自己凑到火堆前,烧去了身上的绳结,一瘸一拐地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的道路。
侥幸逃生之后,他不知往何处去,只能赤-身裸体地惘惘地行走在原野中。
在这之后数年,王道容会常常做梦,梦到险些被流民烹煮分食的这一日。他也没告诉王羡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因为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日夜做梦,也不是因为害怕,更准确地说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