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只见外头火光纷乱,如骤雨疾来。人声马蹄声鼎沸,锣鼓喧天,惊乱的人群狂奔而过,从城外投来的箭雨带火,纷纷落下,燃起一片火海,已依稀可见地上蔓延开去的血泊。
朝露见门外动静渐悄,开门弓身向马厩找去。
她需要在北匈人攻破交河城门之前,策马赶至高昌内城去。
待她趁夜色摸至马厩,却见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面庞蒙得严严实实,和几个摸黑出来的亲卫一道,随着慌乱湍急的人流飞奔入内城去。
轰然一声巨响,定是北匈人破了外城城门了。
自她身后传来的的马蹄声沉重如雷。
她一声令下,命令身旁的亲卫四散,一齐套上了在路旁死去的北匈军的铠甲。
沿路窜逃,她的视线所过之处,地上横七竖八被箭矢射中的尸体,来不及躲藏的平民被北匈骑兵先锋的刀尖一下刺中,血肉模糊。
朝露腿上有骑马的擦伤,疾奔之下,伤口又再度撕裂,她满头虚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越来越慢。
她一抬首,忽然看到身后正在与北匈兵缠斗的戾英。
戾英和亲卫正被三两北匈兵围困,步步后退,力不从心,背上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冰冷的锋刃划过,他整个人忽被一把刀尖悬空勾了起来,身旁已是北匈人强健的马腹和铁黑的马鞍。
巨大的疼痛让他闭了闭眼,猛地拔出腰间的刀刺过去。
还未伤到人,他又掉落在地。
可预想的刀砍疼痛并未袭来。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看到抓住他的北匈人已连人带马被一支利箭刺中,坠马堕地,呜咽不止。
一双执弓的素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戾英目之所及,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北匈兵,巨大的黑铁兜鍪难掩白皙的面庞,明亮的双眸。
“朝露……”他心头大动,低声喃喃,道,“这可是救命之恩呐。”
朝露居高临下,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命亲卫将他带下去治伤。
她身着北匈百骑长的铠甲,骑着高大的北匈纯种黑毛战马,用流利的北匈语命令新赶来的一支北匈军,将他们赶往另一侧城门攻去。
如此,可以为逃逸的交河城平民多争取一些时间,少一些无辜的伤亡。
正在此时,她的身后骤然响起一阵如雷马蹄声。
看到一缕缕文殊兰的旗帜昂然在眼前飘过。漫天悬浮的金光万丈,如同神佛降世,笼罩在下,覆满此间尸山血海的阴诡炼狱。
为首之人飞骑如风,疾驰于马背金鞍之上,率兵直冲入北匈军的兵阵,势如破竹,击退了纷涌而上的进攻。
回首之际,那人看到了她和她伪装成北匈兵的亲卫,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手握锋刃,疾驰而来,正欲向她挥刀相向。
朝露慌忙放下弓箭,摘下兜帽,卸下伪装,刚想用高昌语放声一句“自己人!”。
话音还未出口,却已是来不及了。
白晃晃的锋刃已近她的头顶。
她下意识地闭眼,微阖的眼里中,恍若看到一缕玉白在满目连绵的金光中飘过。
错身之际,她能感到飞扬的马鬃掠过她的肩头,刀锋的寒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那刀刃好似认得她的人,只是削去她额间几缕碎发,便已被飞快地收走入鞘,未伤及她分毫。
她的意识尚在混沌之中,马蹄声已远去,耳边传来人群喜极而泣的声音:
“国师来了!”
“昭明将军来救我们了!”
朝露下意识地睁眼抬眸,方才马上颀长的人影已在身后倏然消散,混入茫茫金光之中。
漫天的熊熊火光,映出那人一晃而过的面容。
凶厉的面疤,幽深的眼眸。
幻觉一般地,朝露恍惚看到了前世那位国师的身影,心间骤然涌起一股惊涛骇浪。
他竟然也在高昌吗?
腥风血雨之中,她回忆起了前世,和他惊世骇俗的初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个副本反转多,多少之前的线会在这个副本收束,最好不要跳章,会看不懂。
接编辑通知,今后可能jj写不了和尚文了,所以这最后一本,我一定好好写。这个副本我很喜欢,一定不让大家失望!
【注释】
井渠即现在新疆的“坎儿井”。
《史记·河渠书》:“於是为发卒万餘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颜下。岸善崩,乃凿井,深者四十餘丈。往往为井,井下相通行水。水穨以絶商颜,东至山岭十餘里閒。井渠之生自此始。”
王国维《西域井渠考》:“西域本无此法,及汉通西域,以塞外乏水,且沙土善崩,故以井渠法施之塞下。”
第64章
前世。
初入大梁宫廷,朝露想学汉家女子附庸风雅,给情郎写诗作赋,作为闺中密趣,便求着李曜教她汉文。
起初几日新鲜,李曜与她寓教于乐,后来政事繁忙,便不得空再教。年轻的皇帝随手在朝中指了指几个文官,请他们来授课。
岂料那几个大儒杵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应声。
她是西域来的异族,不堪教化的蛮女。这些所谓桃李满天下的文官清流,早就视她为妖女祸水,没人瞧得起她,又怎肯教她汉文,沦为朝堂笑柄,晚节不保。
她明白过来,又气又恼,故意在李曜面前委屈垂泪。
李曜心有愧意,无奈哄她道:
“朕定请个最厉害的老师来教你,好不好?”
后来,来宫中教她的,竟是大梁国师。
李曜颇为得意,邀功似地对她道:
“圣僧汉文了得,更精通乌兹等西域诸国语言,他来授课,最为合适不过了,也难得他愿意教你。”
她听后,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当朝国师,圣僧空劫,权势滔天,是李曜的左膀右臂。
李曜是马上夺的天下,即位之初,在朝中根基不稳,曾被众藩王兵谏围困于京畿。是国师携一万禁军救驾,血洗京畿。尸山血海中,他袈裟浸赤,犹如鬼刹,为皇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替李曜敲打朝臣,生杀予夺,制衡各大世家和文臣武将,干尽翻云覆雨的阴诡之事。
每每出场,哪一回不是血雨腥风。传说,他每捻一颗佛珠,刑台上就要掉一颗人头。
朝露起初是有些怕他的。
犹记得他初来那日,才一露面,便吓坏了她宫中好几个小侍女。
她尚在内间精心梳妆。对着皇帝的这位心腹肱骨,她心存几分讨好之意,刻意梳高了发髻,又留了几缕碎发在额间,清丽之中又又一丝媚态。
世人皆爱美,面对倾城之色,再刚硬之人,都会留有几分脸面吧。她心里盘算着,又往唇上抹了些口脂,画龙点睛,姿艳色绝。
一听内侍来报,国师已在书房等候,她提裙匆匆赶过去。
灯火煌煌,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堂前正中,一幅险峻的山水画之下。
墨画中,重峦叠嶂,险象环生。画下之人,缁黑袈裟,色如长夜。其上繁复的金箔镶绣,随风拂动间,一片玄色中闪烁着点点流光。
明光如电,法相庄严。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
他生得和李曜一般高大,甚至轮廓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被黑疤遍布,乍看之下,有如鬼煞,十分吓人。
她一向爱美,连宫里用的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要样貌可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瑕疵来。
见了他真容,朝露止不住地一愣,不由后退几步,云鬓上的金步摇随之轻颤,最后强装镇定,福身道:
“问国师安。”
他微微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她的浓妆薄衫,眉头仿佛蹙了一下。
许是看出了她看他时眼中的惧怕,之后授课,二人间都隔着一面屏风。
第一堂课,教的是《诗经》。
她生怕他与那些文臣一般戏弄她,直言问他为何选此为教材。
屏风那端的人抬起头,神色清冷,如松柏覆雪,幽深的目光仿佛透过那道薄纱细绢,直指她心底:
“娘娘不是想要作诗献给陛下么?诗三百,思无邪,感情最为真挚。”
他说得云淡风轻,朝露心思敏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深长。
是在讽刺她魅惑君上么?可她一个后妃,除了傍上皇帝这独株大树,攫取他的宠爱,她又何错之有?
她又羞又愤,心道这国师与一众骂她祸水的大臣无甚区别,由此心中种下了芥蒂。
课后,依照惯例,她要送他束脩作为拜师之礼。内侍早就告之于她国师的喜好,可她偏生不选佛经典籍,不选琉璃持珠,不选袈裟禅杖,特地选了一壶西域美酒,十条肉脯。
僧侣持戒在身,戒酒戒肉,她这束脩礼,是要借机当众羞辱于他。
她仗着盛宠在身,在宫中恣意惯了,无所顾忌。
旁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精明的内侍官还拼命给她使眼色,暗示她不应得罪这位权倾天下的国师大人。
谁知,他竟若无其事地收下了束脩,甚至唇角还似乎勾了勾,隐有笑意。
如若在笑孩童顽劣。
众人皆舒一口气,只道今日她是死里逃生,逃过一劫。朝露却不以为然,她心道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连杀戒都犯的僧人,更何况区区酒肉之戒。
可后来有一回,她亲自低下身段向他敬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拒。
那时,她开始被李曜刻意冷落,她深知一旦失了圣宠,她一异族会有何等下场。她欲借前朝势力巩固在后宫之地位,就想起了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由是,她手捧夜光杯,盛满葡萄美酒,螓首低垂,蛾眉宛转,借着三分醉态,又倚仗与国师的师徒之情,有心想求手握大权的他提点一二,大开方便之门为她固宠。
她自以为说得十分高明,岂料他一改往日和颜悦色,冷冷道:
“娘娘不必大费周章。我从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