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朝露神色一凛。
这确是个绝佳的机会。
所有人只当她去了北匈或者已死在了北匈的营地之中。
朝露想到回到大梁后极有可能会再度被幽禁宫中,想到明霞宫清冷染尘的宫砖,常年黯淡的烛火,还有一眼望到头的余生。
一刹那,她沉寂已久的心再度跃动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衣襟,热泪盈眶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阴差阳错,汇集在这一刻间。因为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躁动如雷的马蹄声。
一大片火杖将这队人马包围。她一眼看到天子亲卫簇拥的李曜,明光铠甲,麒麟肩吞,气势凌厉。
年轻的帝王带着亲兵,方赢了一场对战北匈的胜仗,在军中和朝中都立了威,可谓是一呼百应,君威天重。
她没想到李曜会亲自来接她。她曾经细想过,将她这一弃妃送给北匈或许也是他的考量。
李曜一看到她,一双黑眸在即将破晓的夜色中显得犹为阴鸷。他飞身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她从国师的马上抱了下来。
朝露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李曜环着她肩头的双臂扣得那么紧,好像要将她揉进他的血肉里,喘出的气息急促异常:
“朝露,是朕来迟了……”
她寒凉僵直的身体任由他抱着,眼尾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前面一角玉白的衣袍。拢在玄氅之下,那片白在幽夜中不甚明晰,随风无力地拂动着。
空劫随军入帐,未再与她说过一句话。好似刚才问她的那句话只是一道倏然消散的烟云。
然而,后来她知道,这一片渺茫的烟云最终凝结成了浩大的雨幕。这一场经久不散的滂沱大雨之下,终局落于雷音寺,就此改变了他和她命途的轨迹。
……
今生。恍若前世重演。
洛朝露又扑倒在北匈营地的泥淖里。低垂的眼帘望见隔着一步之遥的马蹄。
她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恍惚中以为是空劫又来相救。她匍匐在地,想要抬头,耳边传来戾英喜极而泣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
朝露任由他将他搀扶起来,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戾英拉了身旁一匹没人的马匹,将缰绳递到她手中:
“当然是来救你的。事不宜迟,快走吧,再晚来不及了……”
朝露摇头拒绝,不解地望着他道:
“我已有计策,需要留在北匈,你难道不怕细作一事影响高昌战局吗?”
“不必担心。已有国师出马。用不着你来探细作了。”戾英摆摆手,拧紧了马绳,催促她动身。
前面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过,是先前和戾英一道来的人马已离去。
朝露的目光还在追随着那一队人马。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下好奇,为何戾英会和空劫在一道。
她慢慢回忆起来,说来奇怪,前世宫中从来没人说起过国师空劫的过往,好似他一出现就是李曜身边以国师身份掌兵权的权臣了。
“国师?”朝露眉头蹙起。
难道在和李曜一道打天下前,他是高昌的国师?
前世今生的诸多曲折变幻,今日竟然都在高昌汇聚起来。
她望向空劫人马远去的方向,发现正是往北匈营地,与她和戾英不是一道。
“他们怎么来的?”她不由问道。
戾英垂头,实在不欲与她解释太多,生怕露出了破绽。他拽着她往回走,道:
“国师奉命以使臣身份与北匈交涉。与你我无关,不要打搅人家了,我们趁乱快走吧。”
万千思绪在这一刻汇成一个念头,朝露心下一沉,突然调转马头,回身道:
“我不能这样走。”
戾英慌忙追上去,厉声拦住她道:
“你要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北匈的粮仓是你们烧的吧。你们是借烧粮仓引开北匈人,为了救我出来。”朝露遥望夜空中渐渐湮灭下去的火光,沉声道,“要烧北匈的粮仓,必有一队不小的人马。若所有人一道离开,树大招风,极易被北匈人察觉。所以,必要有人留下,假借使臣之名,与北匈军周旋。”
“你负责护我离开,而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也不是?”
戾英沉默不语,晦涩的眼眸中隐有明光浮动。
他们周密的计划,竟然一下子被她看穿了。她分明不知空劫是谁,只是见他的第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未说上,为何会对他的布局如此熟悉?
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朝露目色清明,遥望夜空中未散的红光,摇头道:
“这个时候他以高昌使臣孤身入敌营,北匈人无处发泄的怒火只会往他身上泼。北匈人不信佛,虽忌惮佛门,但我怕会对他不利。此行,凶多吉少。”
前世他在宫中一再救她,她不能对他袖手旁观,也想尽她所能,帮他一回。
思量已定,朝露下了马,回头又往北匈营地走去:
“你要回高昌便快回。我不能弃他于不顾。”
戾英愣在原地,望着少女单薄的身姿没入火光深处的黑夜里。
……
北匈中军帐前,刀光剑影。
北匈兵经血战磨砺的寒锋一道道对准了中间一行自称使臣的来客。
亲卫在空劫的指示下按兵不动,尽力保持神色如常。
空劫立在中军帐前,面对四周北匈卫兵虎视眈眈的目光,不卑不吭地双手合十,道:
“吾乃高昌国师,法号空劫。求见北匈右贤王。”
一名膀大腰圆的大将从帐中掀帘而出,一手紧握腰间刀柄,另一手猛地一挥,道道:
“想见我们右贤王,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语罢,他横刀往前猛冲,将刀刃抵在空劫胸前。
空劫分毫不退,甚至连呼吸都未乱一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猛虎趋于后而心不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他身后的亲卫拔刀怒道。
旁边另一执戟大将把挥刀之人拽了回去,低语几句,转而朝来人眯眼笑道:
“右贤王今日宴请诸将,请高僧入内上座,稍等片刻。”
语罢,为空劫等人掀开了帘帐。里头果然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正开筵席。
空劫毫无惧色,屈身步入帐中坐下。
帐中主座落空,看来右贤王并不在宴上。
面对案上芬香扑鼻的珍馐美馔,台前翩翩起舞的碧眼胡姬,他闭眼端坐,不动声色。
他方坐下,便有一酒气熏天的大将端着酒盏递到他面前,是要请他饮酒。
空劫目不斜视,如视无物。
他料到此行,必会有北匈人折辱于他,已视之淡然。
既来之,则安之。他决意入帐内,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要亲眼见到北匈右贤王一面,印证心中所想。
戾英拿着她的画像来寻他相救,告之他,昭明的人查到,右贤王一直在西域境内搜寻她的画像。两人便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测。这个猜测,或将左右高昌的战局。
唯一的一线生机。
空劫神姿高彻,眉宇淡漠,喝得醉醺醺的大将见他如此,酒气上头,怒声道:
“入乡随俗。高僧不肯饮酒,这是看不起我们右贤王的款待?”
说着,正要将酒水泼至他身上。
一双素手稳稳接住了酒盏。
只见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少女,已换上了高昌使臣的服制,哪有方才见到的狼狈之态。
她蛾眉宛转,眼眸灵动,斜倚在案上,细长的双腿交叠在前。神清骨秀,却透着一丝勾人的妖娆。
她秀颈一伸,双手捧着酒盏一饮而尽。
酒水洒溢出来几滴,滚落在少女石榴红的衣襟上,浸入起伏的雪脯之中,深不见底。
在场众人无不看呆。
军营之中,哪来这等绝色?
朝露抬袖将唇角流下的几滴酒液抹去,笑得风情万种,道:
“我也是使臣,我替他喝。”
即便美人笑意不达眼底,但如此春光涟漪之色,军中猛汉看痴了不说,无人会说个不字。
朝露扫视一眼众人,朝座下几名大将,盈盈一拜,道:
“今日我等来与右贤王商议和谈要事。若是右贤王不方便相见,我们便改日再来。”
语罢,她扫一眼静坐不语的空劫,欲与他一道离去。
霎时,帐前数道刀光将他们拦在帐内。
“宴席未完,使臣就急着要走,恐怕不合适吧?”身后传来北匈大将皮笑肉不笑的声音。
朝露转身,早就料到他们不会轻易放人,她已有准备,微微一笑道:
“所谓宴饮之乐。饮后,自然要找乐子。”
朝露从一侧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来,漫不经心地拨动羽翎,笑道:
“我愿与将军比一比酒后骑射。痛饮十杯后上马射靶,谁射中的靶心多为胜。”
“素闻右贤王麾下大军有勇有谋,言出必行,一诺千金。我若是赢了,还请诸位放我们离去。”
大将瞪大了眼,他绝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乐子,随即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