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佛祖根本不会在意你们的生死。今日这佛像不拿来救世,明日王城便是尸山血海!”
她立在佛龛前,指着眉心裂开一道缝隙的佛像,扬起下颚,神色端凛傲然,淡淡道:
“今日佛像已毁,你们从此也拜不得了。”
她纤弱却高昂的声音回荡在佛殿,四下瞬时静得落针可闻。
“妖女!”
大惊失色的信众回过神来,有人开始骂了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眼见佛像开裂的人群大声哀鸣呼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将她包围,淹没。
“妖女!你竟敢!”“妖女,你受死!”
一块碎石从不知何处向她砸来。
朝露被脚下的蒲团绊了一下,撞倒了佛龛,躲闪不及,想要用手挡去。面前忽有一大片玉白落在她眼帘。
石块,香灰,木屑,断烛,接连不断地砸向了她,都被眼前宽阔而厚重的白袍一一挡去。
一只手轻轻攥着她的肩,引她躲进他的臂弯里。
周遭所有的声响仿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柔软的昏昧之中,只剩下拂动的袖袍,坚实的手臂,浓烈的檀香。
朝露心头狂跳,抬眸望去,撞进一道令人战栗的视线。
巨大的黑疤底下,一双漆黑沉静的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凝视他满面疮疤,却再没了从前的一丝害怕。她贴近他,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低声道:
“你就是他,是不是?”
第71章
她出口冲动,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是谁,她没有说。只用了“他”来指代。
她笃定,他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因为,只会有一个他。
男人只淡漠地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手中的力道不减,将她带离了佛龛。他带来的甲兵迅速地围了上来,将她护在廊柱之后,为她避开暴起的人群。
怔忪中,朝露被重重甲兵罩在身后,感到手心一阵温热。她摊开手掌一看,是血。
她检查周身,衣衫完好,没有一处伤口。
朝露心中一动,踮起脚尖抬头,看到佛龛下的男人。
他的额角被尖石砸破,一道鲜红的血痕自漆黑的浓眉蜿蜒而下,连带着眼眶都似布满血丝,显得凶厉异常,满堂佛光都压不住的鬼煞之气。
僧袍染血,黑疤骇人,手里还握着不知沾满谁的血的红刃,似是方从炼狱归来的修罗。
他光立在那里,躁动而纷乱的人群便被震慑住了,骂声和人语渐渐消了下去。一时间,佛前肃穆万分。
男人黑而沉的眼微微狭窄了一瞬,修长的手指血迹斑斑,微微抬了一抬。
身后的一众甲兵会意,再不迟疑,各自拿起早已备好的粗绳,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佛龛上,将佛像团团围住,自上到下捆了起来。几人在佛龛下拉绳,几人在佛像后推。
顷刻间,高大的佛像便连座拔起,佛面向下,轰然倒塌。一并碾碎了佛龛,香烛供果,鼎炉经幡,散落一地。
男人缓缓走了过去,敛袖拔出了佛像眉心的箭矢。
只须臾,佛像自眉心开始崩裂,面容狰狞,慈悲之相荡然无存。
终不过一方虚假造像,而不是真佛。
呆愣的人群中先是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紧接着哭声蔓延开来。在场之人如海浪一般伏跪于地。
信众痛哭流涕,纷纷抱住正往外运送的佛像,以身挡护佛面,佛手,佛脚,不让甲兵搬走。
有人举臂,颤巍巍的手直指躲在甲兵身后的朝露,又指了指佛殿前岿然不动的空劫,愤然道:
“你们、你们毁坏佛祖之像,所造之罪等同出佛身血,是要下地狱的!”
出佛身血乃五逆罪之首,罪名极重,来世定下地狱。佛经故事中,释迦摩尼成佛,遭其兄弟提婆达多嫉恨,以巨石害之。一出佛身血,提婆达多脚下大地裂开,生身堕入地狱。
听到如此威胁,扛着佛像的甲兵抹一把额汗,犹疑之间,脚步慢慢顿了下来。
滔天怨气和满堂泣声中,空劫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他轻轻一拂袍袖,锐利的眸光环顾一圈殿中的诸天神佛,高声道:
“若佛祖降下惩罚,皆由我一人承担。要入地狱,也是我一人入地狱。与在场诸位,无甚关系。”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百转不回。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又是一阵死寂。
那人并不罢休,又指着一个个搬运佛殿金像的甲兵,目眦欲裂,斥道:
“你既为佛门弟子,今日自恃兵力,破灭三宝。阿鼻地狱不论贵贱,你念多少佛经都不得救,你何以不惧?”
空劫神容平静,一派死生置之度外的淡然,冷冷道:
“高昌国破灭在即,若为万千人命之故,我不辞地狱诸苦,心向往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朝露凝视着他的侧影,想起了他前世曾教给她的一句诗词,眼眶微微发涩。
前世一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在心底浮现。
彼时窗外微雨,梨花清落。
她咬着笔杆,读不懂面前这句楚辞的含义,看一眼酥润的雨水里,一双飞燕的剪尾沿着宫墙的兽脊斜斜掠过。
屏风那头,国师看出她的疑惑,又念了一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意思是说……”他从案前起身,遥望雨雾下浩大的皇城,道,“君子追求心之所向,纵使万罪加身,永堕阎罗,亦不会后悔……”
当时,恰逢荒年,旱灾频发,朝中财政用度不足。朝露听闻,国师熔了近百座寺庙的佛像,铸造铜钱,下发赈灾。因此,为信佛的朝臣所弹劾,更为天下佛门所痛斥。
她听出了他坚定中的一丝苦闷,勾着发丝嘲讽一般问道:
“法师苦修佛道,被陛下奉为国师,合该弘扬佛法。如今却背弃佛祖,信众唾骂,真不会后悔吗?”
他转过身来,黢黑的眼眸透过细腻的绢丝屏风望向她,轻声道:
“我已深陷无间,惟愿众生无灾无恙。”
“永远,永远不会后悔。”
前世,她笑他一意孤行,背负骂名,一代高僧国师,终为天下所唾弃。
今生,她亲身经历高昌这场浩劫,方知乱世之中,有他这样为国为民之人是多么可贵。
朝露立在廊柱后,一股酸涩从心底翻涌至眼帘,羽睫湿润。
“受伤了?”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朝露没有作声,想要抬手抹去眼泪不让他看到,却发现满手干涸的血迹。都是他护她时流的血。
亲卫给他递来一块帕子,本想为他擦一擦面上破血的割伤。他接过来,转而摊开她攥紧的掌心。
空劫垂眸,一下一下地为她拭去手上的血迹。
自他提出这个熔佛的法子,除了昭氏兄妹半信半疑地放任他去做,所有人都在他的对立面,或反对或阻挠,困难重重。
他没料到,她会出现。
更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人。
看到那支震惊四方的箭射中佛像之时,他本该立刻站出来,将她带离暴动的人群。
可他的脚步顿住了,站在人群中仰望她笃定的神容,凛然的姿态。
那么耀眼,那么灿烂。佛殿满壁金光都不及她一双明艳动人的眸。
巨大的惊异与震动之中,他又顿生一阵后怕。
如果他晚到一步,他不知道那群狂乱的信众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光是那句地狱的诅咒已足够骇人。
他虽修佛十余年,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地狱。若有,今日所造渎佛的罪业,皆是他一人所为,地狱之苦,由他一人来受。空劫默念道。
滴答——
蓦然间,清泪一滴一滴落在掌心,血迹化开来,像是一朵绽放的红海棠。
他想到她见到他时的那句问,坚硬无比的心被泪水融化了分毫,淡淡道:
“你想见他?”
闻言,她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颤动一下。他没有抬头看她,擦去指缝最后一道血迹,松开手,道:
“明日有法会,你会见到他。”
语罢,他收走沾血的帕子,转身离去。
“你,不是吗?”她追上来几步,停在他的背后,没有上前。
手中的血帕越攥越紧,空劫没有止步,没有回身,只摇了摇头。
他记得她说过,他为佛子,有信徒百万,所译经书,为万世颂念。
她的佛子永远清正明净,神姿高彻,不会如他一般,满手肮脏,一身血腥。
空劫步履不停,白袍上的斑斑血迹随风扬起。
而背后再没有传来声响,始终静默。
***
北匈大营。
中军帐中,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是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