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覆手在背,冷冷道:
“朕和她,还有来世,还有生生世世!”
女子跌倒在地,狂笑起来。
她死死盯着他。执着的恨意,深深刻在她凹陷的眼窝之中,轻声道:
“可是,她至死都以为你下令杀了她。就算她能活过来,以她的性子,还会原谅你吗?”
女子连尊称都忘了,体面都不要了。被拖出殿的时候,身子在宫砖上划出一道血红的痕迹,被瓢泼进来的雨水稀释,淡去。
唯有歇斯底里的嗓音回荡在殿内:
“你做梦!哈哈哈哈——”
“你是九五之尊又如何,你能流芳百世又如何?她生生世世都恨你,都恨你!”
……
尖利的声音刺入耳膜。一声一声,像是要将他的心攥紧,捏碎。
李曜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劲臂猛地一收,长剑“锃”一声归鞘,光华尽敛。
前世已矣。
这一世,他重头再来,他绝不会让她再伤心了。
他不会娶他前世的皇后。
没有陇西世家的支持,他仍能登上皇位,一统天下。
帐外传来脚步声,奉命探查归来的亲卫神色慌张,疾声禀道:
“殿下,那女子……那女子竟悄悄出了高昌王城。我们的人,只能跟着她去救人……”
李曜倏然抬眸,面色僵硬森然。
他早该料到,她定是借兵去救那个人的。前世,她死前为了救他,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这是今生的第几回了,他又中了她的计。
她根本不想和他重新开始。
死寂中,李曜站立不动,一身肃杀腾然而起,手中剑柄颤抖,嗡声作鸣。
下一瞬,出鞘的利刃一把将军帐外粗壮的撑杆拦腰砍断,毡帐坍塌在地。
“把人追回来。”
李曜目眦欲裂,深陷回忆而暗无天日的眸中刹那间燃起了熊熊火光。
她是他的。上一世是,这一世也必定是。
***
天际处,昏色与夜色交界,余晖与阴晦重合,半明半暗之间,形同幽冥。
夜晚的凉意渐渐渗入白日的酷热。
山谷之中,昼夜温差,渐渐起了白茫茫的大雾。
氤氲的水汽蔓延开来,一团团人马的幽影在浓雾中悄无声息地行进,淡金的光影微微浮动,时隐时现。
马蹄声刻意压低,唯有偶尔踩在枝叶上的“簌簌”声。
连林中鸟兽都要待这队人马走近才察觉,惊飞逃窜。
这一队自王城出发的高昌骑兵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所有人心中默默知晓,此行与赴死无异。最后能归来之人,不足一成。
人人皆是冒着必死的信念出城,为城中之人换得一线生机。
自出王城至交河城的一路上,城镇破败,堡垒凋敝。大多粮仓已被北匈骑兵劫掠,只剩下陈年腐败的谷粟,还有一地流民的尸首。
此时,队伍已绕至北匈大部队的后方腹地。
那里城镇相对密集,尚有存粮,也遍布扫荡的北匈游骑。唿哨鸣镝声如催命符,时不时在远处响起。
曾有几回不慎,狭路相逢,只得拼死一战,免不得损兵折将。
由此,这支出发近千人的队伍,已不足一半。
一缕染血的玉白僧袍缓缓拂过枯枝,如同霜雪红梅。
空劫勒马,朝前方望去。
大片的浓雾之后,就是最后那一处大镇。
只要趁着夜色能将那里的粮草烧干净,这一路的坚壁清野,算是功德圆满。
他和昭明出行前商议定下,这支不足千人的队伍,被拨成十支骑兵阵,分散行事。若正面遇上北匈军,九支用来诱敌,最后一支在其掩护下烧遍沿途粮草。
此时,越近末尾,越是艰险。不仅因为兵马损耗较大,也因为北匈骑兵同样汇集在此宝地,搜刮最后的余粮。
前日,其中一支小队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全军覆没。
剩余几支队伍,包括昭明和他身上都负了或大或小的伤。骑兵中有人伤势较重,咬牙前进,没有人说话。
俄而,身旁的昭明马蹄忽然顿住,声音低沉,嘶哑得可怕,道:
“有一支北匈骑兵也在林中,跟过来了,一直没甩掉。这处密林,或许又是个埋伏。”
这一路来,在空劫的分兵之策下,追击他们的北匈军不仅每次都跟丢了,还被他们抢烧了粮草,已是恼羞成怒。
若是这一回被捉住,必是一场恶战。
空劫遥望黑夜下的城镇,道:
“他们的目标,也是那座大粮仓。”
昭明勒紧马绳,一夹马腹,道:
“必须敢在他们前面烧毁。”
在浓雾和密林的掩护下,这队金甲骑兵迅速地朝前方一座座土夯堡垒搭成的城镇移动。
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马鞭和急促的马蹄。
一出了密林,浓雾散去,队伍迅速分成了十支。
“吁吁——”
尖锐的呼哨声响起。身后漫天流矢纷至沓来。
北匈骑兵发现了也在朝堡垒行进的军队,厉兵秣马,奋起直追。有如饥饿多日的斗兽觅得了猎物,张牙舞爪地逼近。
面对被分作十支的队伍,北匈骑兵长愣了片刻,不知该追哪一支。
这一迟疑,便与前面的军队拉开了距离。
骑兵长顿时感觉被人耍了,骂了一句,吹一声呼哨,也将队伍分作十支,猛追不舍。
没追一里,前面的高昌骑兵一面跑走一面射来连片的箭雨,密密匝匝地落向毫无防备的轻骑战马。
箭矢逼近之时,素来弓马灵活的北匈兵看到箭镞一时呆住了,忘了避退。落马之后,迫不及待地抽出箭矢一看。
竟是黄金箭!箭镞镀了金箔,在夜里明光熠熠,价值不菲。
北匈骑兵本是凝聚力极强,数骑作阵,如钢刀砍向敌军。此时阵型一下子被这金箭阵打乱了,失了战马的骑兵还不及步兵,更有人争相抢夺金箭。
士气顿挫。
高昌骑兵得了一息喘气之机,狂奔朝几处城中粮仓奔去。
昭明颤抖的手点燃了火折子引燃了火杖,上头的绢布涂了滚油,一触即燃,烧成一簇熊熊烈火。
他和其余人奋力将火杖掷于昏黄的草垛间,火势很快绵延开去。
“嗖嗖——”
箭矢纷来。
北匈骑兵不愧素有漠北杀器之名,千骑长挥刀杀死几个抢夺金箭的骑兵,一番震慑下已很快重整旗鼓,朝众人逼近。
昭明身后的骑兵且战且退,夜色中炫目的金甲一个个倒了下去。
一片兵荒马乱,火光冲天。
昭明双手颤得已握不住马缰。流矢接连不断地擦着他的面具而过,发出嗡嗡的鸣声。
他身下坐骑已中了数支箭矢,马嘶悲鸣,不能再行。
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来,马蹄慢下,昭明伏在马鬃上,摇摇欲坠,耳侧已听到北匈人兴奋的呼哨声,朝他涌来。
昭明最后看一眼着火的粮仓,含笑闭上了眼。
下一瞬,一双遒劲的臂膀将他揽至另一匹马上。
昭明怔忪睁眼,看到马上扶着他的男人,面上巨大的黑疤。
空劫调转马头,没有迟疑地将昭明搬至自己马上,率领他那一小支的骑兵,赶来援救。在剩余骑兵的掩护下,众人朝来时浓雾弥漫的密林逃去。
疾驰中,昭明被他箍在马上,无奈地道:
“你这又是何必?”
身后,大批的北匈骑兵死死咬着,仍在紧追。
若是空劫这支小队不来救他,本有望顺利逃脱。
昭明卸下了镂金面具,低垂的视线没有一丝聚拢的光。
“我不成了。”他缓缓揭开胸前盔甲,那里血流黏稠,浸染了大片的甲裳,“前日那支利箭穿透了我的肋骨。我撑了两日,已是力竭。”
空劫猛踢马腹,瞥一眼他枯瘦的胸下,卸甲后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前日他们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为了能突围出敌阵,昭明一马当先,率领高昌骑兵奋力砍杀,舍生忘死。他病弱的残躯像是燃着烈火,所过之处,烧尽了敌人猛烈的攻势。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此时此刻,油尽灯枯。
空劫变了脸色,盯着他,低声道:
“我带你去疗伤,你必要回高昌。你的阿月还在等着你回去。”
“昭明,你不能死。你一死,高昌士气全无,必将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