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即便没有与她对视,他的心底依旧惊涛涌动。
她伪装流民入城的诡计,是一场拿命作注的豪赌,才来到他面前。
他听到自己发问:
“为什么还要回来?”
朝露微微一怔。
眼见他这一身佛子的装束,她心底就不由有几分发怵。可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双眸湛湛有神,开始一一细数道:
“高昌国的金身佛像,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无瑕玉石,疏勒国的红宝石榴……你曾问过我的那件事……”
自从知道断魂酒一事后,这些时日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的祈愿。
“洛襄,”她轻轻唤他的俗名,抬眸望着她,泪眼含笑,“昔日之约,我没有忘。”
小女儿家的心思溢满胸怀,她心中既是雀跃又有几分羞赧。满腔柔情出口,只化作一句:
“你教过我的,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今日允诺了,你也不可食言。”
眼见洛襄忽然停下了为她擦药的动作,一双黑眸深深望着她,朝露垂下了头,面靥微微泛起了潮红。
她错开他的目光,轻咳一声,道:
“再说了,我回到高昌,我三哥总会顾忌我在城中,不会下狠手进攻。少一点伤亡总是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留在高昌,我不想它任由北匈人屠戮。我对高昌,总有一种没有由来的特殊情感。”
腕上的力道忽然加大,朝露痛出了声:
“疼……”
正出神的洛襄遽然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僵硬神情笨拙又艰涩。朝露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
“别怕。”他垂着头,声音有几分闷,“我不会让高昌失守。”
望着洛襄蹙起的浓眉,心事重重的模样,朝露担心地道:
“今日你又以佛子之身抵抗了北匈军,是不是又犯戒了?佛门又会罚你吗?”
洛襄望了她一眼,复又垂眸,淡淡道:
“我所犯戒律,不止这一条。”
朝露一愣,皱眉想了想,而后胸有成竹地道:
“无妨,我以乌兹王的身份,为佛门多修几樽金像供奉,当作赎罪就好了。等你正式受封成了佛子之后,我要为你不仅在乌兹,还要在整个西域大修佛像,广译佛经,再将你的译经传到汉地去……”
“唉,是不是要等你出了浮屠塔的禁闭?”
洛襄始终沉默,缓缓起身,宽大的袍袖垂落,背身而立。
他静立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多了一分低沉:
“我不会再回浮屠塔。”
朝露抬眸,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洛襄慢慢地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凛然而执着的眸光,像是霜雪初化,清冷之中带着一丝温柔:
“我已决意,不会再做佛子。”
“五戒尽破,自当逐出佛门。”
他声色平静,轻浅的一字一句,落在朝露耳中,无异于一声一声的惊雷,砸在她的心头。
第81章
官驿外,高昌王军在巡逻守卫,人影晃动,时不时还传来流民奔来走去的响动,人语声,马嘶声,嘈杂无序。
朝露心头乱作一团,再也顾不得腿上有伤,猛地站立起来,凝视着他的背影,颤声道:
“襄哥哥,你在说什么?什么戒律尽破?”
洛襄没有看她,清越的声音缓缓传来:
“擅自以佛像铸造兵器,破盗戒。”
“以国师身份伪装示人,破妄戒。”
“统领军队行杀伐之事,破杀戒。”
“我国师的身份已然暴露,必将有一场血雨腥风。但,我不后悔。”
他垂首,低眸时的一抹温柔动了她的心。
“之前你说,重回乌兹,才知民生疾苦,来到高昌,才见战火凋敝。其实,我与你一样……”洛襄闭了闭眼,道,“从前,前半生闭塞于佛塔之中,皓首穷经,苦习佛法,自以为佛法能渡己渡人。今日亲历,在世间走一遭,方知不过枉然。”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若一生只是困居佛塔,高坐神坛,即便终成神佛,求得大道,光耀佛门,又有何意义?”
朝露对上他的视线,只见他也在定定望着自己,声音严肃,苍劲有力却又独有一份水一般的柔和:
“我想止战,想让流民有家可归,良田又能复耕,想要以一己之力,让天下再无战乱冻馁之苦。纵使他日盛名不再,无声无息地死去,也可说一句此生尽力,从无后悔。”
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也。
朝露呆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世,他都在教自己不做妖女,不是傀儡,让她有力自保,想她可以依照自己心意而活。
可他自己又何曾真正地亲手选择如何去活?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前世他为何会成为大梁朝镇守西域的国师。
她知道他向来算无遗策,前世今生都如此,可没想到他早已预见了这一死局,还要甘愿做这个国师,哪怕五戒尽破,哪怕身败名裂。
死寂中,朝露不甘地扬起头。
“不是的!”她不禁提高了音量,“那些佛像是我先一箭射中,是我先毁掉的。若是有错要罚,也该罚我。”
“你做国师,是为了守高昌,救百姓,渡众生,到底何错之有?”
屋檐尚有积水在一滴滴落下,烛火的光掩去沉闷的暗影。
洛襄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戒……”
他抬眸,漆黑的瞳仁看着她,像是一片平静温和的海,底下暗流汹涌。
“既生爱欲,不想了断,乃是色戒。”
自高昌之局,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私心,害得她一再陷入险境。他放手过,放她去了洛枭那里,可她却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这一刻,他不想再放手。
他想踏入红尘,做她的凡人。
红尘之中,有她,也有他的众生。
大雨之后,远处层层浓云之间,仍有隐隐的雷声滚过。
洛朝露双眸睁大,心头狂跳,几近跌坐在榻上。
她重生归来,已到尽头,本来向天借来的命马上就要还回去了。
苦心经营了这一遭,难道今生,他又是因为她,而成不了佛吗?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万般愁苦之际,喉间又有一丝腥甜涌上来。她不能在他面前露出病容,慌忙转过身去。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外传来高昌王军的禀告。
洛襄出门片刻后又回来,朝她道:
“我先去安置流民。你且在此休息。”
朝露从惊愕中回过神后,想到一下子涌入那么多流民进了王城,加之守城之事。昭明战死,高昌恐有大乱,他身兼国师,日理万机,定是有诸多事宜尚未处理。她不由问了一句:
“高昌国事,近日都是你一人主持吗?”
洛襄沉眉,道:
“昭月国主近日……算是抱恙在身,她知道你和北匈右贤王的关系,你入宫恐又会对你不利。这座官驿有我的僧兵保护,你待在这里更安全。”
朝露皱了皱眉。她想起了昭月。
当初与扮作昭明的昭月一道守城之时,发现她为了击退北匈的进攻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
昭月身材高挑却瘦弱,艰难地撑起了昭明沉重的甲胄。她虽不能单打独斗靠武力,手中克制敌军的阴诡伎俩却层出不穷。这是翻烂了多少兵书,经历多少次实战才悟出的手段。
朝露跟着她用兵守城,自叹不如。
要是她在乌兹王庭的时候像昭月那么厉害,或许洛枭就不必为了救她而生死不明,归来满身是伤,余生如遭酷刑。
她心中涌动着一股沉沉的热流。
这一趟高昌之行,她找回了阔别已久的三哥。昭月已然知道她最是心爱的王兄昭明战死沙场,是被在北匈军,也就是她三哥所害。
无怪乎,昭月恨她入骨,不惜以断魂酒毒害她。若是易地而处,她自己都会为三哥杀人报仇。
洛襄望着她,面露忧色。
只见,她神容凝重,面容如纸一样的苍白,散开的发丝时而拂过眼帘,使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和情绪。他轻声道:
“你很虚弱,我请了医女来给你看看。”
朝露强忍着挤出一丝笑来,说自己无碍,催促他离开。
……
洛襄走后,朝露如释重负,连日辛劳的倦色涌上来,身子吊着的一口气涣散了,累得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官驿就在城楼附近,隔着院墙,隐隐可闻大片流民往来的嘈杂人语。
她听着听着,俄而便不经意地昏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发觉窗外暮霭沉沉,夜色涌入,室内黢黑一片。
朝露从榻上起身,想要点燃案前的烛火照明。
黑暗中,她的双手还未摸到案头,一簇火苗便已在眼前幽幽燃起。
昏黄的光晕中,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浸在夜里,映着火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