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前世?你以为前世洛枭是我害死的吗?”
“错了,正是你。是你,洛朝露。”
“洛枭在北匈领兵,每一次进攻我大梁国境都是为了你,为了将你夺回去。就算他最后为单于战死在对阵我梁军的沙场,也都是因为你。”
“而我身为大梁帝王,受大梁万民供养,捍卫我大梁国土,责无旁贷,无可厚非,天经地义!”
“是他为了你,一再挑衅我的底线,挑战大梁的底线。他的结局,无论生死,是咎由自取,你还要怪旁人吗?”
朝露胸口起伏不定,神思恍惚。
她知道北匈骑兵曾数次南下劫掠,但她不知道,是洛枭主导了所有的进攻。
她不知道,当年她嫁去大梁,洛枭知道她过得不好,一次又一次举兵。
她更不知道,她以宫妃之身被迫和亲北匈营中的那一回,真的是洛枭在找她,却最终与他擦肩而过,阴差阳错,再也无法相见相聚。
所有她从前忽视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朝露终于看清全貌的一刹那,强烈的窒感铺天盖地,将匍匐在宏大命运前卑微的她一寸一寸吞没。
始作俑者,罪魁祸首,都是她。
李曜掠过她,手指抬起,拂过舆图上一大片朱砂圈起的城池,皆是他近日所得。他有了前世记忆,攻城略地是无往不利。
很快,西域就尽在他脚下了。
“谁是西域最后的赢家,你心知肚明。需要来求谁,你一清二楚。”
“你也别忘了,我答应你出兵高昌,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朝露面无波澜,淡淡道:
“北匈已退兵,没有劳烦殿下,更未耗费你一兵一卒,”
李曜皱眉,一时气笑了。他麾下数十精锐,为了她救人战死。她这过河拆桥的能力,与从前并无分别。
他扬了扬眉,戾气收敛,笑意乖张,道:
“可你今日来,不就是想要加注筹码,与我交易?”
他笑了笑,向她抛出诱人的果实:
“只要洛枭肯归顺,我自放他一条生路。我父皇亦曾用藩将征服西域,我自然也可用他。”
见她面容惨淡,沉默不语,李曜眯了眯眼,低声道:
“你还是不信我?”
没有回应,他自嘲般勾唇一笑,冷冷道:
“不信也无妨。洛枭已无退路了。高昌之战,洛枭临阵脱逃,回到北匈,单于会放过他吗?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北匈人会放过他?”
朝露立在那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曜一世为帝,心机深沉,他早已看出了她此次前来的心思。
洛枭擅自退兵,不再是北匈右贤王必会为北匈单于所追杀。
洛襄国师的身份一旦被人拆穿,必将有灭顶之灾。
她想要改变所有人的结局,以自己的结局为代价。
朝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思量已定。
“曾经夫妻一场,我想求你三件事。”
李曜撩起眼皮,目光灼灼。
***
夜色昏沉,丝丝雨线自佛塔雕镂的斗檐间泻下,宛若天间银河幽芒。
雨夜不见明月,唯有密云在天穹层层涌动。
入夜,从北匈营地议和归来,洛襄回到浮屠塔,依旧换回了佛子的袈裟。
一阵熟悉的幽香淌过鼻尖,洛襄迟缓地抬眸,望见她款步走来。
女子的身影在暮色下显得越发单薄纤瘦,裙衫扬起,好似随时会被风吹走。
洛襄拨动佛珠,稳住心底骤涌的潮,问道:
“如何进得佛塔?”
朝露笑了笑,手中的一卷药草转了转,道:
“我有迷香。”
她的商队来去西域中原,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到手。
浮屠塔前看守的武僧和沙弥倒了一片,呼呼大睡。她自然来去自如,形同无人之境。
洛襄摇了摇头,轻斥道:
“胡闹。”
他轻叹一口气,问道:
“洛枭如何放你来的?”
她扬起眉,笑语盈盈道:
“是我偷跑出来的,已经无家可归了。请佛子收留我吧。”
见他默不作声,她故作为难地道:
“你不是和三哥说想见我一面的吗?”
“怎么,你不想见到我吗?”
“想。”他闭上了眼,还未察觉的时候,话已出口。
她轻笑一声,道:
“我要和我三哥回乌兹去了,我陪你最后一段日子,也算践行了诺言。好不好?”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拒绝。
可前路凶险难料,他心知自己也只剩最后一段时日了。
他生了贪恋,想要放任自己,想要留她在身边。哪怕就只有这一刻也好。
他听到自己轻声道:
“好。”
之后的几夜,两人好似回到了初时在莎车王寺的时候。
他诵念,她在旁静静听着。
他译经,她一同默默抄写。
她有时候趁他禅定,偷翻他怀袖中的玫瑰馕饼,有时候打着哈欠,就卧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可待他第二日一醒来,身旁的她已然不见了,像是一颗朝露,日出之时便消散了晨雾中。
他白天是高昌国师,晚上才做回幽禁佛塔的佛子,她也默契地入夜才会出现。
直到这一日,十五望月,才一入暮,洛襄就回到了浮屠塔。
塔内幽静,他禅定良久,默声诵经,克制心念。
一道纤瘦的身影从宝莲纹雕花的门前走进来。
她微垂着头,披散着发,石榴色的红裙被雨水浇透,浑身湿漉漉,像是刚从湖水中打捞上来。
身上的水珠落下,迤逦一地,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洛襄揉了揉眉心,克制心神,淡淡道:
“今日,你不必来。”
她却不言不语,欺身过去,软玉般的双臂环住了他的劲腰,把头埋在他怀中,仰起脸望着他。
洛襄跏趺而坐,任她环抱,僵直不动。他垂眸,对上她的目光。
那一双水眸蒙着氤氲雾气,笑得春光潋滟,动人心魄:
“今夜月圆,我想要你。”
第83章
雕窗微开,送来徐徐凉风,吹动男人宽大的玉白袍袖,映满若有若无的月色。
洛襄佛珠转动的手一顿。
她的声音,如有一道惊雷在他耳侧轰然炸响。
“胡闹。”他挣脱了她,猛地起身,眉宇浓黑,双眸沉静如水。
玉白袍袖自她面前拂动而去的时候,她又捉住他撤回去的手。
她咬着唇,低垂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
洛襄身形一滞,脑海中浮现的,是方才的惊鸿一瞥。
少女修长的身段被薄如蝉翼的素纱纨衣所覆,像是一层幽幽薄雾,环绕着雪峦叠嶂,玲珑起伏。
像是一双无形的纤纤素手,拨动他心底沉闷落灰的弦。
洛襄手指扣紧了佛珠,缓慢地一下一下转动。
若有若无的香息覆了上来。
洛襄面无表情,依旧退去另一侧,仍闭着眼,任由馥郁的幽香裹在他怀中浮动。
朝露扑了个空,手臂垂落,静静地望着蒲团的那一头,他巍峨如山的背影,神清骨俊的侧脸。
她嗤嗤笑了一声,又凑过去,白腻的手臂从他背后环住他劲瘦的腰,柔软的面靥倚着他宽阔僵硬的背,低低道:
“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怕被人看到,说我这妖女夜夜痴缠佛子。”
她坐没坐相地支颐在蒲团上,仰起小脸,玉指勾着鬓边一缕碎发,朗声道: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