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昭月披头散发,手舞足蹈,不住地挣扎,唯独眸光死死盯着她。她的喉咙被大火中的烟气烧伤,说不出话,只能作嗷嗷之声:
“你,你和他……”
朝露挑眉,故意道:
“你想说话?想继续陷害他?”
“你今日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个疯子了。就算是真的,敢问这里谁还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妖……女……”昭月吃力地吐出几个字眼,喉舌颤动。
朝露冷冷看着她,笑道:
“你又想说,我是妖女?”
“可惜,什么是真正的妖女,你都还没见识过……”
“你猜,是谁救我出地牢的?不是国师,不是戾英……正是你的王兄,昭明。你猜一猜,他为何要救我出来?”
朝露面上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甚至有一分含羞带怯的意味,看着昭月方才露出的讥笑凝滞在脸上,碧眸大睁,目光如炬,熊熊燃着怨毒的火苗。
她并未罢休,继续刺痛她道:
“你最爱的王兄至死都不忘将我救出来,至死都不肯将国主之位给你。你在他心中,根本一文不值!”
朝露抬指,轻轻拂过她被火烧伤的鬓角。皮肉外露,还在流着脓血,散着一股焦味。
她摇摇头,面露惋惜之色,道:
“你最爱的王兄,看到你此刻这副模样,还会疼惜你吗?做梦。”
“想要和你王兄在地下相聚?做梦。你现在的样子,下了地狱他都认不出你来了。”
“你咒我生生世世,可你自己,无论今生,还是来世,也休想得偿所愿!”
“今日,你咎由自取。我不会杀你,但会让你,比死更痛苦。”
朝露面无表情,冷眼看她匍匐在地,苟延残喘,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焦黑枯瘦的面上滑落。
没有什么比所爱之人抛弃更为痛苦的了。没有什么比余生毫无期许更为绝望的了。
这是她为昭月选的无间地狱。
在昭月的痛哭哀嚎声中,朝露转身离去。本应痛快至极的报复,她的心头却生不出一丝快意来。
若是真有来世,希望她不要再托生在战火之下。希望那时与她再见,是个清明平和的世道,彼此仍是最初青春美好的模样。
下一瞬,朝露已收了所有遐思,转而迎上满堂愤怒的目光,泰然自若,从容不迫。
蛇蝎已除,这下,该轮到清算妖女的罪行了。
她从今日一踏入这座殿中,就从未想过能全身而退。
朝露只一转身,当即有僧人斥她道:
“妖女休走!佛子三番五次救你,亲自渡化你,你却一再恩将仇报,竟想要毁他梵行?”
她垂眸,眼神黯淡了几分,待她再抬首之时,笑得媚态横生,妖娆多情:
“是啊,我就是想要将他拉下神坛,做一个凡人。我想要他还俗,为我入红尘,我想要做他此生的妻子。”
说话间,她眸光熠熠,明艳动人。
真真假假,借由谎言吐露的,何尝不是沉淀在心中已久的真言?
可惜,这样的真言,她永远不会堂堂正正地说出口,无法真真切切地说予他听。
那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千万人面前离经叛道一回,向他表明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她一语既出,门外的信众闻之哗然,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朝她大骂道:
“亵渎佛子,无耻至极!”
朝露转身望向他们,冷笑一声:
“无耻?我是自私自利,可你们哪一个人没有一己私欲?”
她不惧浪涌一般愤怒的人潮,朝着咒骂她的人走去,痛骂道:
“北匈围城之时,你们需要国师庇护,一个个捂嘴不言。一旦北匈退兵,你们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倒是要借着正义之名征讨他。”
“一群无能的酒囊饭袋,一个个自诩道义,实则以怨报德,恩将仇报,愚蠢至极!”
闻此大言不惭的怒骂,信众先是被震住,紧接着人声骤起,沸反盈天,重重压迫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碾碎。
“妖女妖言惑众!”
“我认得那个妖女,就是她,那日一箭射穿了佛陀像,罪大恶极!”“定是她以妖术迷惑佛子!”
“妖女一来,近月一直大旱,颗粒无收,定是神佛降下刑罚!妖女不除,后患无穷!”
“妖女该死!”“把妖女就地正法!”
“破灭三宝,合该下地狱!”
一道道细流汇成巨浪,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洛朝露迎风而立,屹立不倒。
万众鄙夷的视线密密麻麻地射向她,似是要将人掐至窒息。
朝露身姿笔挺,欣然看着这一把仇恨之火经由她不断添柴,燃烧得越来越凶猛。
只要对她的仇恨愈演愈烈,他全身而退的机会就越大。
她就是要将所有的罪孽,转移到她自己一人身上。
她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声无关紧要,但她穷她之力,誓死捍卫他的生前身后名。
群情激愤之中,静立良久净空法师叹了口气,朝一旁的武僧令道:
“把她带下去。”
武僧得令,要将她带走。亲卫上前要保护她,被她推拒。
“住手!”正在此时,洛襄掠过数百名武僧的压制,朝她疾步走来。
又一波武僧扑上来,山岳一般要将他团团包围,他如视无物,玉白袈裟翻飞如怒浪狂涌。
净空法师又派人将他拦住,低声道:
“此刻让武僧带走她,是在保护她。”
“你若再妄为,她今日所为,便是前功尽弃。”
佛陀的身旁,素来妖魔盘踞,可没有妖魔可以动摇佛陀的佛心。
妖魔终有一日自会散去,甚至被渡化为佛陀的使者,成为佛经上的一段佳话。
可若是佛陀为妖魔所害,佛心动摇,妖魔势必会被碾作齑粉。
如师尊所言,于情于理,他不可妄动。
可他望着她,心如刀绞。
想要保护她,却无法保护她。
无力,愤懑,沉痛,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了他素来无悲无喜的面容。
原来,这就是爱恨,这就是嗔痴。这就是凡人都有的七情六欲。
洛襄面无表情,身姿清绝,薄唇紧抿,始终一言不发。唯独手腕至手背上青筋暴鼓,不断朝她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留住。
遥遥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目光,一群又一群的人潮,朝露不敢看他,不敢回应他。
一寸余光里,唯见他俊美的面庞死死不肯退却。
她本不该再看他一眼,可她没有忍住,终是回过身去,与他相对而立。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前世,历历在目。
乌兹王庭里,万众唾骂,他隐忍离去的背影。玉门关前,他独立雪中的孤绝身姿,掌心那条素红的绳结。还有最后,雷音寺那一场焚烧一切的滔天大火。
绝不要再来一回了。
他值得更好的结局。
他应该此生顺遂,成佛悟道。而她,只不过他漫长而广袤的人生中一个渺小的劫难。
朦胧的泪光中,朝露努力去分辨他的轮廓。
莲华般白净圣洁的面容仿佛褪去了所有的颜色,额头鬓角一道道青筋隐伏,往日清冷的双眸染了一层浓烈的血色。
她的视线如同凝滞一般,远望着他眼里无穷无尽的光好似黯淡了下去。嘈杂的人声变得静默,她看到他的眸中只剩沉水一般的冷冽,低声问她:
“为什么?”
平静的语气之下是几乎要压不住的骇浪滔天。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救他。他命定的深渊,为什么她要一道坠下来。
朝露尽力勾了勾单薄的唇角,朝他嫣然一笑:
“高昌国的金身佛像,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无瑕玉石,疏勒国的红宝石榴……”
她用唇语一字一字轻声说出,只有她和他知晓的秘语。
是曾经一道许下的诺言,亦是最是隐忍却汹涌的告白。
即便她今日又化妖女之形,满身荆棘,乖张难驯,可到了最后,所有的温柔,都只给了他一人。
洛襄凝望着她,淡红的唇瓣在颤动,面容在微笑,眼底在落泪。
明明笑得风情万种,却在一滴一滴地掉落令他神魂俱裂的泪。
泪水如潮水,像要燃烧起来一般的灼伤,将他的一寸一寸淹没。
这一刻,天地万物,百代光阴,犹如万马奔腾,在眼前倏然而过,随即又渐渐静止。
七级浮屠,千卷经书,万里佛法,轰然倒塌,尽数湮灭。
洛襄猛地推开架着她的武僧,双手捉着她纤柔的肩头,试图挽留她,不让她被带走。
她缓缓掰开他钳制着她的手,笑得无比哀伤,无比决绝。柔弱的声音如她的身体一道在颤抖,很轻,却很坚定:
“你渡众生,我来渡你。”
“只此一回,换我救你,好不好?”